在乎
初一 戴筱月
秋时午后的日光透过湛蓝而深邃的天幕，淋漓尽致地泼洒下来。风拂过无垠的麦田，带着丰润的泥土气息迎来。
这座宅子突兀地被遗忘在四周土砖土瓦的平房中，静静端望滚滚的麦浪，肆意蔓延开的绿意不怀好意地攀上它的窗沿，梁柱，在时间里将它缓慢地吞噬。
妈妈告诉我，这是肖家的老屋。老屋的怀抱接纳过数不清的肖氏后人，解放前，它就已立在这一片麦香与木叶中，它见过一个个年老的生命像被收割的麦穗一样倒下，也见过一代代崭新的生命像春时油绿的麦苗一样抖出头角来，在这片土地上欣欣向荣，繁衍生息。
妈妈挽着外婆的手，目光投向远处坐在轮椅上的阿婆，外婆的胞姐，对于外婆和阿婆来说，都是十多年未回过这里，在他们的记忆深处，老屋或许还是曾经的样子，青砖大瓦，梁坊篆花，有着清闲人家的精细。
而我眼前的老屋，能塌的早已塌了个干净，雕花的物件被偷得七七八八 ，屋外屋内的野草长成一片，窗沿得木框也被人顺手牵羊，只剩两扇紧闭的窗子，被时光锁着，里面的故事被迫归于沉寂。
我随他们启程来看宅子时，车在村外便很难再进去了，轮椅也难以推进，我从背后心惊胆战地看被人搀扶着走路的阿婆颤巍巍地走在乡村崎岖不平的羊肠道上，她鬓发霜白，漫长的岁月在她松弛地皮肤上晕染出斑斑点点。外婆跟在她身后，妈妈在外婆一侧看护着外婆，一行三代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向老屋。我跟在他们身后，想老屋总有它让人念念不忘的魅力，于是一路上憧憬着雕梁画栋，却没想到是这样饱经风霜摧残的模样。
甄士隐的解好了歌唱道，“陋室空堂，也曾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我一直认为，人生一场如镜花水月，过去的就过去，未来的也还未来，再浓的情感在时光里荡几圈也就淡去，再多的人时光中因缘际会，台上的戏幕帘一拢台下终究要散场，所以我不能理解。
十几年的岁月啊，幼童长成了如今的妇人，当初的新妇也成了如今的老媪，岁月几经变迁，老屋却能一直盘桓在他们心头，即便它成了如今的光景，也不改在他们心中的位置。
为什么呢？我站在老屋的小门旁，问也无人应答，指尖摸索着青砖上时间的刻痕，屋边木板上一行歪歪斜斜的墨字。在恍惚间我似乎能看见，孩童们穿着新衣，捧着一怀荸荠，欢喜地嬉闹着从我身边跑过。妈妈说，她小时过年就随外婆回娘家来拜年，最开心的事就是能抓一怀的荸荠，回去时一路大嚼，没到家就吃了个干净。
外婆则说，过节时屋里最热闹，几世同堂，贺寿的，讨岁钱的，寒暄的，喧喧嚷嚷挤了一屋。老屋在回忆里重新有了生机，人们带着山南水北的气息回到熟悉的堂屋，屋外麦田上瑞雪晶莹，屋内炉火正旺，饭菜热乎乎地端上桌来，人们就坐在长条板凳上闲拉家长里短。那时候，外婆也不过桃李年华的新妇，正屋里屋外帮着照应。小门那溜出去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趁大人不曾注意，笑嘻嘻拿起毛笔歪歪扭扭地写——“春生在哪里。”
于是那行字，那些记忆在无人注意的地方，等待了几十年的时光，终于被人发现，连同依旧能触碰到的，记忆深处不舍的温情。
世间最是留不住，红颜辞镜花辞树。时间从来残酷，但总有人在乎。我似乎开始慢慢了解到老一辈人对过去事物的那份不舍，那份发自心底的在乎。
对于我，老屋是来自上个世纪的古老物品，勾不起我内心的波澜起伏；而对老一辈人，老屋就是他们的童年，他们的记忆，老屋的存在就像是一种习惯，而记挂着老屋，就如同游子记挂着自己的故乡一样，是根之所在，人之常情。
就像小王子在遭逢了玫瑰花园之后依旧忠诚地热爱着他唯一的玫瑰花，人之所以会在乎，或许鲜有是因为一件物品的外在，真正难以割舍的，大抵都是寄托在其身上的记忆、过往，和他们曾经在其中倾注的情感。
妈妈回忆老屋时的神色，温和恬淡，故事里时光分明冗长，却在语句里变得轻轻浅浅，两三笔带过。
有一样在乎的东西，重到家国，轻至旧物，大概灵魂也会如诗一般坚定而优美吧。因为你已用时间作舟楫，余生作渡河，你所在乎的即是河岸边星星点点的渔火，撑杆行过，不经意就揽得满目希望与温情。
指导教师 王纪金
（王纪金，教师，作家，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出版长篇小说《十七岁的青葱年华》《召唤火麒麟》《真爱魔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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