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竟从尘封已久的书中翻出了一片叶子。叶子已然发黄干枯，手掌形的骨架却还端端挺立着，仿佛不肯服输的季节在涅槃前吐出的最后两个字——“再见”。
叶子是儿子摘下放到书里的。
看着儿子和叶子标本，我不禁想起了儿时的自己，想起了曾经多么惊艳的那片叶子，以及那段记忆两端针脚般紧致的时光。
话说我上小学时爱上了手工，尤其喜欢用铅笔屑粘贴成各种形状的花朵。每每端详那圆圆的“花盘”，尖尖的“花蕊”，总是十分得意。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孩问我，“花儿咋没有叶子呢？”我一愣，再看曾引以为傲的粘贴画时，心下便多了几分犹疑，就像故事里的古人手持竹竿过城门，横不得过，竖也不得过，一桩心事沉沉地杵在那儿。其实，用铅笔屑拼凑茎叶，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我们那时用的铅笔表皮不是黑色便是红色，鲜有绿色黄色，且铅笔屑多半细碎，实在难以复原叶子生动的脉络，故此，我索性放弃了进一步的尝试。
一片叶子的出现改变了我的画和心境。
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我去树林里采蘑菇。休息的时候，一阵风起，一片叶子好巧不巧落在我手上。叶子呈锯齿形，每一道转折都自然而精巧，仿佛平直的海岸尽头总有一片孤独的帆。看夕阳的余晖洒在叶子边缘，微微闪动，仿佛岁月的回声忽近忽远，叶子原本的绿混合暖暖的光，化作彩虹，赤橙黄青蓝紫，令人挪不开视线，我忽地心中一动，从筐里挑出一朵水嫩的白蘑，然后，将那落叶安放在白蘑身畔……
时至今日，我仍能记起那一白一绿相映成趣的画面，和那极简的美感在我心上掀起的波澜。
那个曾问我铅笔屑粘贴画咋没有叶子的小孩，后来一度成了我的小帮手。我负责设计“花盘”，她负责挑选与“花朵”颜色相配的树叶，然后，我们一起粘贴，一起欣赏，一起构思下一幅作品……当然了，对小孩来说，这世界太大，吸引人的东西太多，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其他方面，只剩下我在色彩日渐斑斓的铅笔屑和绿意一丝丝剥离的落叶间徘徊，内心肃穆而惆怅。
我想，在某种意义上说，我要感谢那个小孩。是她从实用的角度出发，敦促我反思自己是否只顾追求精神世界，而忽略了脚下固有的土地，换句话说，是她让我懂得，与其沉醉于貌似美轮美奂的思想成品，不如挽起裤腿打起赤膊，在溪水中观察世界的倒影，在烈日下感受阳光炙烤的意义。真正的智慧不是天上的星星，而恰恰存在于琐碎的生活中，譬如，一颗饭粒，一点灰尘，一句简简单单的老人言……那个传说中持竹竿过城门的人，若能多一点儿常识和理性思考，也不至于闹出截竿入城的笑话来啊。
关于叶子，我想说的其实很多，可是，千言万语一旦落到纸上，便化作春蚕的细语，沙沙沙，与那薄薄的叶脉一起，串联起一个茧的现在与从前。
就像一个老朋友，偶尔通过QQ给我留言，也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王素叶，你好吗？”而我看到留言的瞬间，心上总会开出好些花儿。
朋友说话有口音。她是唯一一个坚持叫我“素叶”的人。我记得，初次听到这两个字时，我很是沉静了一会儿，暗自揣摩素叶是什么样的？直到多年后，无意间看到几句古诗——“白苹齐素叶，朱草茂丹华。”“素叶随风起，广路扬尘埃。”才知道“素叶”可以是白叶，也可以用来称呼落叶。仿佛是一瞬间，我把自己从小到大与叶子的情缘重新捋了一遍，无形中，与这位朋友也走近了许多。
听朋友说，她家里有好些植物，有杨柳榆，还有沙棘和枣树，但她最喜欢的是园子一角野生的迎春花。那花儿开得热闹，星星点点的叶子似负重的眉眼，任“美人尖”、“朱砂痣”在时光的熏陶和浸染中汪洋恣肆。“有一年，迎春花谢了，我心里空落落地，可是，走过去时，突然发现还有一片叶子挂在枝上，绿的呀……”朋友轻声说，忍不住的笑意水一样沿着屏幕漫过来。
我知道，今年，朋友家的迎春花丝毫没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到了该开的时候，泼辣辣地开了，就连叶子也似比以往更厚实了些儿，远远看去，竟像一大块碧绿的玉，又似一整片狭长的书签。想必，朋友心中又是窃喜不已吧。
……
“热爱一片叶子，就是热爱生命本身。”这话是我儿子说的。
说不定哪天，儿子会像我一样，轻抚自己孩子珍藏的植物标本，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和所有有爱的瞬间。届时，那大自然的遗珠便重新投胎，成为一片即将在阳光下舒展、在岁月中绵延的叶子的前身，也未可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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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王素艳，内蒙古通辽市人，文学爱好者。曾在《故事会》《内蒙古日报》《通辽日报》等纸媒和部分公众号平台发表散文、小说等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