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议论王维时，说他：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两句话把王维其人圈阅出来了，实际上，这是关于王维评论中最著名的。中国画到唐代分南北二宗，恰似禅宗在唐代分为二派。禅宗的北宗领袖是神秀，南宗领袖是慧能。中国画的北宗以李思训父子为代表，南宗则由王维开山。禅宗后世以南宗为正宗，中国画亦以南宗为正统。王维即是画坛主流派的当然领袖，如果这一点还有些武断的话，那么，王维是文人画的倡始者，就是公认的事实了。不只是一种比附，王维本人确是一位认真的佛教徒，是南宗禅最早的信奉者之一。作为侍御史的王维曾专程与慧能的弟子神会论禅，《神会和尚遗集语录第一残卷》里记载有他们的对话录。王维字摩诘，佛教有一卷经文名《维摩诘经》。王维诗歌中的宁静，时时透着禅意，后人甚至曾推崇他为“诗佛”。
除开绘画，（当然包括书法），王维还精通音乐，一入官场，既做过大乐丞。据说，有人得到一幅奏乐图，王维看了一眼就说，是《霓裳曲》第三叠第一拍。好事者召集乐工排演之，果然不差。即便这仅仅是个故事，但这段载于《旧唐书》王维本传的故事是基于王维的音乐天オ而生发的。相对于音乐、绘画，王维的诗才亦非同凡响，也许更加重要，这也是他进入本书话题的根本原因。王维是一位神童，早年一帆风顺，二十ー岁即中进士。开元、天宝年间，在东都洛阳和西都长安，王维以诗名之盛成为上流社会沙龙里的宠儿。“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王维的大波折，是在安史之乱时陷在叛军之中，被迫任过伪职。叛乱平息后，他因此获罪，仅仅为他曾写过感叹乱世怀念李唐王朝的诗，又因为他的弟弟王缙（一位军功卓著的大臣）的营救，他所受处分很轻，后来还一直做到尚书右丞的位置。
他的文集一名《王右丞集》，王缙编定。不过，他从四十上下即过着半仕半隐的生活。晚年得到同时代另一位大诗人宋之问的蓝田别墅，成为他余生的一大赏心乐事。其《辋川集》收有五绝二十首，即是他与朋友们关于这座位于长安郊外蓝田的辋川别墅的题咏诗。诸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反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砦》）不仅脍炙人日，而且也是“诗中有画”的绝好注脚。与这座别墅有关的名作还有五言律诗《辋川别居》、七言律诗《积雨辋川庄作》，后者被人称为“得山林之神髓”“空古准今”。王维的诗有许多被当代中国人脱口而出的名句，如“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早在唐代，王维的诗歌已经像民谣一般流传。如《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动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开元年间即被乐工拍为歌曲，更名为《渭城曲》、《阳关曲》，传唱不休。
王维擅长从五七言古诗、五七言律诗、五七言绝句到杂言体乐府、六言诗等各种诗体，但以五言最为卓著，被称为“五言宗匠”，存诗数量也最多。除上述的《網川集》之外，还有许多为我们耳熟能详的名作，如五律《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如果用一个字总括王维的诗，那就是“静”。以这首诗为例，句中虽然有花落、鸟鸣的动，却恰恰更有力地衬出了人闲、夜静、山空，一派山林的幽深和静谧，大自然的魅力从二十个字中汩汩流出。
关于王维，如果还有什么重要的话题，那就是，他是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大宗师，继承了陶渊明、谢灵运的山水田园传统。但是比陶渊明更精致，比谢灵运更多禅意。《渭川田家》是他的田园诗杰作，不在这里引了。我把篇幅留给孟浩然的田园诗《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说家常一般娓娓道来，纯真自然，意境直逼山水田园诗的远宗陶渊明。孟浩然的年龄比王维大，成名却比王维稍晚。王维却非常钦佩这位孟夫子，对孟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常念念在口。
一次，王维邀孟浩然到内署作客，恰逢唐玄宗驾到，孟浩然不得不藏到床下。王维告玄宗以实情，玄宗很高兴，说：“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于是命他出来，并问他近作什么诗。他自诵其诗，到“不オ明主弃”一句，玄宗生气了，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这个记载于《新唐书》中的传说，固然生动，但极不可靠。而且故事中孟浩然的形象也颇有些猥琐，倒是在另一个故事中，其言行更有理想的光彩。一位大臣约孟同上京师，打算荐举他入仕。偏巧孟来了些朋友，把酒言欢，就忘了约定。有人提起，他说：“业正饮，遑恤他。”正喝得高兴，哪管得着其他。那位大臣一怒走了。他也不觉得后悔。孟浩然四十岁那年赴长安应进士考试，没有考中，但诗名大盛。此后，除短暂做过张九龄（他的崇拜者之一）的幕僚，孟浩然终生未做官，在漫游和乡村生活中度过。他的崇拜者中还包括李白，“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高山安可仰，徒然揖清芬”（《赠孟浩然》），还有杜甫，“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
孟浩然的全集收诗有二百六十七首，数量不多，相应的好诗的数量也不特别大。但那些可以称之为好的诗作，无疑都是真正的盛唐水平。王维的名和字都有来历也合道理，孟浩然的名字，就不是特别名实（诗相符。浩然，是正大、宽广的气象。孟诗中，偶尔也有“气蒸云梦泽，波摅岳阳城”这样磅礴的名句，但，总体上，使孟浩然更像孟浩然的还是这样一些诗句：“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敝。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夏日南亭怀辛大》）；“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写美景、幽情、愁绪，都冲谈平和，寄意蕴于自然，令人回味无穷。孟浩然与王维同，亦长于五言，全集中七言诗仅二十首，其余的，五律最多，近二百首，五古次之，五十多首，五绝更次之，但最最著名的妇孺皆知的《春晓》，却是五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