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村里人普遍都穷。虽然分田包产到户了，家家粮食基本够吃了，但是那时家家孩子普遍都多，卖化肥要钱、油盐支出要钱，大人孩子穿衣要钱。记得上小学一年学费几块钱，少部分人家都要相互借或凑。村里劳动力过剩，但那时没地方去打工。外出打工需要门路。唯一来钱的路子就是卖家里粮食，而那时粮食产量低，地又少得可怜，能卖的余粮不多，卖掉粮食就会导致有的家庭青黄不接。所以许多家庭都闹钱荒，大部分家庭在缺钱的煎熬中一日复一日过日子。
我家有个邻居，父母双亡，两个姐姐已出嫁。幸运的是父母给他留下一个像样的地坑院（当时村里人几乎都住地坑院），那时一个青年男人独立拥有三孔窑洞，相当于现在三间瓦房，城里人三室两厅。邻居人又长得精神，很容易找到了个长相过关的媳妇。
婚后媳妇给邻居生了两闺女，一个儿子。儿子最小。儿子从小得了个啥病，经常要吃药打针。他媳妇嘴巴子特厉害，时常跟邻居吵嘴干架，摔盆子砸碗。他媳妇干架不避左邻右舍不分场合地点，说干就干。最经典的是有次给她拉媒的媒人到我们村里不知是来给人说媒还是走亲戚，被她媳妇撞上了，她堵住她骂媒婆哄了她，骂的难听。媒婆是个小脚老婆子，能说会道，远近闻名，更是个不吃亏的狠角色，干柴堆里掰了一撮干荆棘，拿着就要打她。她转身就跑，小脚媒婆后面撵，她跑得快，媒婆撵的上气不接下气。媒婆喘气休息，她就站住继续骂，媒婆撵，她就跑，边跑边骂，气的媒婆没招，最后小脚媒婆使出了杀手锏——要去跳她家地坑院。才把她镇住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中午刚下过场雨，雨过天晴，看热闹的人像看社火。
邻居比我大七八岁，人不错，按现在来说还属于心灵手巧，聪明人。他从小喜欢画画，会搞油漆，自学的。那时谁家打家具先请木匠，家具出来，在请会搞油漆的人给家具上漆，给桌面柜面画点画。花草鸟猫什么得。村里人穷，平时打家具的少，普通人家都是儿子娶媳妇，才打几样家具，顺带打一两样家里需要的家具。有钱人打后家具，不请他，因为他手艺一般。所以他等到秋闲后安顿好家，就独自进山，山里人木材多，打家具的人多，除了儿子结婚姑娘陪嫁外，多余的拉到塬上卖。邻居只要主家提供吃住，工钱要的比别人低。就这样东家串西家，活多的时候，串到腊月在回家。没活早早回来了。他不在家的日子里就他媳妇看家照顾三个娃娃，后来村子里男人间相互交流一个秘密，说她媳妇很放得开，许多单身汉及好色好淫男人听闻消息，跃跃欲试，寻找机会。邻居不在家去他家串门子的男人就是多，但只要邻居在家就好了。她媳妇看来还顾及邻居面子。
我离开村子两年后再次回到村子，邻居走了。死因说是一时半会想不开，喝了农药。村人都骂被他媳妇气死地。有人说儿子要看病没钱，被逼死了。不管啥原因人反正是没了。邻居死后一年多时间，他媳妇把地承包给别人带着三个孩子也走了。据说带着三个孩子在南方某城市打工。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从当年的青葱少年变成两鬓白发，也再没见他们家人。村子里人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大家陆续告别地坑院，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瓦房里。邻居家的地坑院和村子里所有地坑院前些年一起被政府掏钱统一填平了。
今年秋天邻居媳妇突然带着儿子孙子回来了，说要在她家的土坑院基础上盖一座气派的四合院，养老。她老了，想这里，不想在城里呆了。见谁都亲热，房子建成后，特意把左邻右舍和村子里她仍然认识的人和愿意去的人请去她家吃饭。俨然一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妇人形象。
我猜不出邻居当年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让他瞬间心灰意冷，决然用结束生命做反抗。假如他泉下有知，看到今天的一切他对当时的选择后悔吗？还有，就算他被媳妇逼死的，他报复她给她撂下烂摊子，他媳妇硬是撑了起来。把三个年幼的孩子都养大成人了。个个看起来过的都还不错。
鉴于此，我只想说生命是脆弱的，更是坚韧的。作为过来人，我知道生人生艰难，有人遇到困难打击束手无策，就觉着就是世界末日，以为就过不去了，此刻有人选择走极端，有人选择了坚挺，忍和抗。事实证明当时挺过去的人后来都好了，日子都很不错。其实，人世间除了生死，再大的挫折困难，忍忍，再挺挺就过了，如果命没了啥都没了。
《秋千飞荡》之二“秋培＂
举花娘家在凳子沟山那边，没出嫁那会举花虽算不上俊俏，但眉目之间有种格外亲和、耐人寻味的美。在母亲的影响下，出落得贤淑开朗又大方，农活家务一把好手。
好姑娘招媒婆，到举花谈婚论嫁的年龄，媒婆们纷至沓来。举花爹来者不拒，笑呵呵招呼应酬，唯独不见他有定夺之意，乡邻笑他：＂夯李头，准备养老姑娘不成？＂
＂养个有出息的闺女，舍不得嫁噶？＂ ＂莫非，你早看好附马爷？＂
不管大伙怎样议论，夯李头埋头编他的箩筐。
夯李头的篾活，祖传三代，到他这儿算是登峰造极了。他也想将祖传的手艺传承下去，但举花兄弟说啥也不愿意学了，还说一年四季净晓得和竹子打交道，编点背篓萝筐啥能发啥财呀，还不如跑云南的李二狗，人过年还提台双卡录音机回来呢。
倒不说夯李头手艺如何，那些年确有少数人去外省讨生活，过年回来操点四不像的外地腔，耀武扬威的样子。就算你夯李头天天忙活，还不一定买得起个稀奇玩意儿呢，何况那时已出现一些塑料制品，经济又耐用，以后编给谁要啊。罢了，夯李头知道这形势让传承无望，也就没再勉强。
但夯李头的篾活确也不赖，编点竹器又快又好，周边邻近哪家编个簸箕箩筐啥的都喊他帮忙，空闲时也自己编好挑场上卖。他手脚快，三天编的竹器可以装一小拖拉机，甫娃早年开小拖拉机，有时没人没货拉，跑空趟时说夯叔我给你拉吧，给点柴油钱就行！
夯李头舍不得可能连油钱都不够的两块钱，一肩挑起几乎超过拖拉机运载量的篾器，健步如飞，夯李头的绰号由此而来。
夯李头于旁人对他闺女的种种议论，他一脸乐呵未置可否的表情， 乡邻们猜不透夯李头葫芦里的药，只有举花大伯盛云知道些许原因。
十八岁的秋培跟聋子全走乡串户打家俱已有四个年头，按聋子全的说法秋培早青出于蓝了。 是秋培偏不出师，说师父为人好，带他教他疼他超过亲爹幺长汉，这辈子愿认聋子为爹，当他的儿子，当他的耳朵，为他养老送终。
＂聋子全＂本姓张名齐全，名字倒齐全了但耳朵不好使，聋子全故名思意。遗传因素致双耳失聪，幸好上天眷顾他，说话提高音量他就还能听个大概。很多例子证明，大多天生带点残疾的人都有较常人厉害之处，这可能就是什么上帝关门又开窗的说法吧，反正聋子全的手艺十里八乡无人能及，他心灵手巧，跟他师父学了一年就打翻天印（超过师父手艺的说法），无论手脚速度手艺都超过师父，甚至还自己琢磨出一套独特的操作技巧。
看人家盖房放线，他左瞅右瞅，一幅冥思苦想的样子。再遇到下一套房子放线，师傅忙不过来，他赶紧毛遂自荐。起初人家不相信他，说他胡子还没长齐就想当师爷，他说你给我试下嘛，有人知道这娃心灵，就说好你试试看。他耳朵别支铅笔，酝酿良久，接着三下五去二就在新墙上放起线来，懂行的人看着是这么回事，样子不差。于是就依他放线施工，结果房子盖好竟然别有气势、用材巧妙，搭配无可挑剔。聋子全至此就小有名声名气。
秋培爹幺长汉在秋培读小学四年级就打定主意给儿子找这样的师父学手艺，他先托七弯八拐的亲戚老表给聋子说，聋子装憨说听不见，自己话又少怕教不好，莫把人娃娃耽误了等等各种推脱，幺长汉脾气爆却不敢发作，咋整？
幺长汉因为身材魁梧，长手长脚，兄弟中排老幺，耕田犁地栽秧打谷是绝对好把式才被人称幺长汉的。为儿子找好师父学艺，聋子全家那两年耕地耙田由幺长汉直接全部接管，聋子常年走乡串户打家俱，田地翻耕本来也是个麻烦。如此一来各取所需，秋培师父自然就势在必得了。
秋培知道他爹不会让他读初中，小学毕业卷子钱幺长汉都没给就让他辍学回家了。秋培娘在生完秋培弟冬培没等满月就死于一场暴病，据说幺长汉脾气暴躁也不乏这个原因。
秋培兄妹六人，两姐两妹一弟，幺长汉拉扯一帮娃，秋培娘死后没再娶，再说这一大家子有谁愿意嫁给他受罪呢。
十六岁的秋培，一表人材，能言善语，悟性高，懂尊师重道，相比聋子之前带过才半罐水就想当大师傅的徒弟；甚至跟着有些东家一起拿师父开涮，欺负聋子听不见。虽然聪明的聋子耳朵不好使，但眼睛不花。他身残志不残，一气之下发誓以后再不带徒弟。
这个徒弟，他不带还真不行。
他经不住幺长汉苦肉计的强大攻势，有点无奈地收了这个徒弟，并决心当秋培为关门弟子。开始，他只安排秋培先学用斧子修料，秋培只做了三天，聋子察言观色，开始暗自窃喜，这娃是块材料，嘿！这个徒弟收对了！
秋培明显不同于原来那两个徒弟，他脑聪心灵一点即通，还懂礼数，俗话说从小看大三岁知老。聋子走乡串户多年，以他带前徒弟的经验，三天看一个年轻人的将来，够了！这娃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能出人头地！
举花秋培，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年轻人，接下来他们会发生点什么事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