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那次探家是在不知不觉中到了假期的。归队时，我外公来送我，与他同来的还有我表妹。我收拾好了行李，我外公把嘴凑到我耳边说：“我把你表妹带来了……”我有些反感地将头扭向一边，白了我外公一眼，我外公就茫然地站在了那里，表情如同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表妹羞羞答答的，低着头，一直跟我到了车站，有好几次，我都让她回去，但她非常固执。我坐在汽车上的时候，我表妹依旧站在车前，我禁不住看了她一眼，我才发现她原来真的很漂亮。她把目光投向靠近我座位的那块车窗玻璃上，那会儿，阳光从外面斜射了进来，把我想她是看不到我的，因为，阳光斜射进车窗内的同时，把车窗变成了一面不是镜子的镜子，她投入车窗的目光既看不到她的影子也看不到我的形象。然而，我是能够看见我表妹的。那个时候，她的牙齿紧咬着嘴唇，半个脸庞被太阳照得清醒秀丽，另外的半个脸庞却在阴影下动人地妩媚着。微风迎面撩拔起了她的秀发之时，把她朴素但不失庄重的外衣紧紧贴在了她的身上，使她显得优美了起来，看上去仿佛是开在车站里的一束不太鲜艳但却非常醒目的花儿。
汽车临走时，我打开了车窗。我表妹本能地走了过来，但汽车很快便将她抛开了。我想，没有读过多少书的我表妹或许是在我外公的“指点”下，看上了我身上的这套军装，她也许根本不懂或没听说过近亲不可以恋爱并且结婚吧。想到这里，我不由在心里埋怨起我外公来了。于是，我把头伸向了窗外，对站在那里好像丢了一样宝贝的我表妹说：“表妹，你回去吧，如果外公在你面前说了些啥，你千万不要相信，那是他在瞎说，我们是表兄表妹。”
我不知道，我表妹是否听见了我的话，那时，汽车已离她很远了。
到兰州后，我以前带过的一个兵，给我介绍了对象。我这个曾经当过他的班长的人，认为宁可我找不到对象，也不能让我手下的人帮我干这号事，可我带过的那个兵却偏偏这么做了。他的好意让我有些生气，但他全然不在乎这个，并且强迫着让我平生以来第一次走进了一座咖啡屋。
姑娘叫芳玉，与我面对面坐着。我们的手中都象征性地捧了杯咖啡。我很不自在，芳玉倒是非常坦然，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的人居然成了我。
“你喜欢做什么？”
“谈不上什么是喜欢，什么不是喜欢，反正只要是部队的工作我都喜欢干。”
“你的嘴巴好厉害。”
“谈不上什么厉害不厉害的，反正，怎么想就怎么说。”
“你好像挺爱说，谈不上的。”
“这是我的口头语，和有些人动不动就骂娘完全一样。”
“你爱说谈不上，说明你对任何事情要求都是高标准的对吗？”
“不能说是任何事情，那样太绝对了，比如，我对自己生活的标准要求是很低的。”
“你的目光告诉了我，你是一个坦率的人。”
“其实，有很多事，我一直都很喜欢装在心里。”
“你很有个性。”
“为什么？”
“因为你刚才同我的对话。”
“那只不过是你的感觉，事实是否如你所说，还待以后考察。”
“我很相信感觉，当然，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女性都是这样的。”
“那是你和你们女性的事，与我无关。”
芳玉笑了：“那你今天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我的脸红了：“……”
过了一会儿。
“感觉我怎么样？”
“挺不错。”
“你说的是真的？”
“我们当兵的一直很少说假话。”
……
音响中传出一首歌，属于死去活来的那种。歌词大意如下：
真的好想你
真的好想你
我在夜里呼唤你
天上的星星哟
也知道我的心……
芳玉说：“以后，你到了部队，说不定我就要整天唱这歌了。”
我说：“但愿吧！”
芳玉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进行得太快了些？”
我说：“恋爱就像打仗，动起火来就那么一下子。”
芳玉笑得前合后仰。
我没有想到，我忘了向芳玉要她的地址，这是我到了苦嘛拉倒哨所半年以后才发现的事情。这之前，我等待了一段时间芳玉来信后，有些失望地以为自己被芳玉当猴耍了。但事实并非是这样的，大雪封山前，给养车最后一次到了哨所，并且带来了我们的过冬物品和芳玉给我的一封信。当着战友的面，我不好意思当即打开那信，直到给养车走后，夜晚来临，才非常激动非常庄重地启开了它。芳玉说：“我苦苦等了半年，未等到你的任何信息，怎么样，你好吗？”在骂自己好笨的同时，我感觉如同哑巴吃了黄连。
封山的大雪也把我的爱情分在山外，等到雪化了春来了，我的爱情就什么也没有了。盛夏时节，云又如期赶到了我们哨所，也许是因为探亲时做的那个梦吧，也许还因为生命中多了一场不该结束却又偏偏结束了的爱情，我带着我们班的战友开始在光天化日之下追云了。我们就那么欢呼首向云扑去，拥抱它，但我们却什么也拥不着抱不上，活动着的有形的实体除了太阳、星星、月亮、哨所之外，便剩下我们自己了。我把我做的那个梦讲给了我们班的战友，他们对云变成女孩儿的梦话深信不疑，并且认定，云本来就是漂亮的女孩儿。
有一年老兵复员时，一个老兵对我说，班长，咱们唱首歌吧。
我说，唱啥歌呢？
老兵说，就唱《什么也不说》吧。
就这样，我们站在了四千米的高度，让“什么也不说，祖国知道我，一颗博大的心儿愿天下都快乐”的歌声，响彻了中国大地。苦嘛拉倒哨所因此成了一个神圣庄严的地方，尽管它给予我们的是强烈的紫外线、漫长的冬天和永远无法满足身体需要的空气，但我们却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懂得了有些事说出来之后便没有任何意义的道理，这个道理虽然很简单，谁都懂，但我们却用自己的行动将它变成了现实。这是很少有人能够做到的。
此后，我们苦嘛拉倒哨所每年欢迎新兵和欢送老兵都要唱这首歌，在这歌声中，迎来了新的战友并且送走了老的战友。兵如流水，总是源源不断的，我们一起巡逻，一起放哨和站岗，我们爱唱这首在昆仑山上极为流行的歌，歌词大意如下：
好高好高的大坂
好冷好冷的冰山
好远好远的边防
当兵当到了天边边
守着好长好长的国境线
好圆好圆的明月
好长好长的思念
好沉好沉的枪杆
当兵当到了国境线
抬头望明月
故乡在身边……
那年复员的那个老兵还对我说，班长，你知道不知道咱们这个哨所为什么要叫苦嘛拉倒？
我说，不知道。
老兵说，苦嘛拉倒这个名字很有新疆方言的味儿，意思是再苦也不值一提。
我恍然大悟。
老兵接着说，苦嘛拉倒哨所一共有四间房，一间是……一间是……一间是……另外一间是……这样的哨所在昆仑山上到处都是，很多人都知道这个。
我想起了那年探家时，我外公问我的关于苦嘛拉倒哨所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