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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袁杰伟:一夜之间 母亲真的老了……

时间:2019-06-04 00:3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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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袁杰伟:一夜之间 母亲真的老了……

老娘

文丨袁杰伟

清早六点多一起床,就要往新化赶。

每周都要到新化出差两三次,每次早上八点半以前要赶到,每次去几乎都是坐班车。坐车比开车省钱、省累、省风险,又节能减排,车上那一个多小时还可以迷糊迷糊,养精蓄锐。更主要的是我总觉得开车危险,特别是在高速上。每次上高速前,我都要心一揪紧:这一去,能不能安全到达目的地?能不能活着回来?每一次出行都意味着巨大变数的可能性。因为任何一个小小的差错都可能导致车祸。即使自己百倍小心,也可能会有神经癫子或醉鬼撞上你。只要是遇上了这样的“万一”,你就是百分之百的完蛋了。

也许是因为常常坐车,每周出差两三次,也很少去看看住在乡下的今年八十有二了的老娘。

非不孝也,总以为母亲会长命百岁,总觉得两三个月回去看上一次、偶尔给老人点小钱就可以了。

人常常会有这样的懈怠。总以为风景是永远的,人的青春、生命也是永远的。

有一次我坐出租车经过天安门广场,我问司机:你到广场玩过吗?他懵了一下:“我到北京开出租十六年了,天天经过这里,你问我去过没有,这还真没有。”也许,哪天他匆匆忙忙离开北京,想去天安门广场好好看一次,幸许恰巧没有时间。

可不是,古文人笔下的三峡,不是就消失了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岳麓山下求学时,校园里打出一种很吸引眼球的广告:三峡告别游。虽然我们也知道国家在葛洲坝拦河建电站,但我们还以为三峡之景还是会有的,这不过是广告而已。而事实上三峡真的是告别游了,虽说旅游公司是抓住了商机,用了吸引眼球的词语和设计,却并不影响这个事实。不能不说,旅游公司的景观意识,是远远超乎大众水平的,是有前瞻意识的。

我们总以为父母是长命百岁的,哪怕父母垂垂老矣,只要生活能够自理,就有很多的理由不去管不去看,认为老人有老人的生活方式,他们可以自得其乐。即使到了父母面前,也只顾说着只有自己兄弟姐妹能懂而父母不能懂的话,似乎父母是不要听话不要交流的。父母偶尔说一句话,就哈哈大笑,认为父母不懂。这样,即使在一起,父母也与你隔得很远。何况很久没有与父母在一起呢?

直到有一天,子欲养却亲不待时,方知悔之已晚。

也许是我突然间这种意识觉醒了,在选择坐车去还是开车去时,我突然想要回家看看老娘。

要回老家,当然要开车才方便。

真是见鬼了,一路的雾,行驶到加速车道时雾更大了。乍一看,真有“伸手不见五指”之感。睁大眼睛看着,能见度也就几十米的样子。

平时天气好都是搭车,今天雾大,却偏偏开车!

我这不是找死吗?

我犹豫着要不要开车去,可一路走来,还真找不到可以停车的地方。就这样犹豫着,慢慢地开着,就将车开上了娄新高速。

一过娄底西收费站,我就感觉到像进了“死亡之门”:好大的雾啊,能见度不足三十米,我奇怪高速为什么不封闭,如果封闭了我也就死了开车这条心。这时只能想办法防雾了。什么前后雾灯,我压根就不会开,学车时问过教练,教练说这些玩艺儿平常没用的,就没有学。于是直接打了双闪,慢慢地往前走。既然“上路”了,就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边走一边胆颤心惊,还暗暗地为无心中涌上心头的“上路”两个字感到心悸。

莫非,我今天真的要“上路”了?

难道老天要惩罚我萌生看老母之心?

我慢慢地开着,有时车速低至四十码。

管不了那么多了,尽最大的努力保证安全!

好在大概走了二十来分钟,就云开雾散了!真是谢天谢地。

上午办完事,我就直接回到老家。

也许是亲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应吧,没想老娘还真出了点状况。

大嫂一见到我就说:妈妈今天起得很晚,你大哥去叫了两次,从窗户口叫,都没见搭白,也没见起床。直到早晨十点多钟才看到母亲爬起来,一脸的憔悴,头也是勾着,根本没有平时的精神。平时是八点多钟就起来了的。

我心一惊,果然有状况呀!

“不长了,有今年没明年!”大哥说。

我的眼泪就要落下来,但强忍着。

大哥从小胆大气魄大,对于生离死别的事,也看得特别豁达,说起这样的话来显得“没肝没肺”。

我不好意思在大哥面前那么小孩子气。

见我沉默,大哥直接跟我商量起母亲的“后事”来,大哥说什么我并没有怎么听明白,但我一一的依着。我说:我常年在外,村里不熟,一切请大哥做主。只求把“事”办好、办热闹。

我的回答,也好像母亲真的“老了”似的。

唉,预凶非礼!我们兄弟这是咋回事?

也许作为自家人,这不能算是“预凶”,儿女是应该提前做好准备。如果临时抱佛脚,事情没办好,倒真是对不住老人家的。

人,原来竟是如此容易原谅自己,如此容易为自己不当的言行找到理由。并且还认为非如此不可,还无可辨别地“光荣、正确”。

所以,人要听得进别人的意见很难啊,哪怕是自己的上司,现在,我就不自觉地在努力为自己辩护。可不是吗?朴瑾惠的父亲当总统的时候,到一下属部长那里去作客吃晚饭。席间不自觉地以总统的身份批评了那个下属,竟遭下属开枪打死!!

这还不够骇人听闻的吗?

心理学上似乎把这种现象称为“激情爆发”。当老师的要注意防止学生的激情爆发。由此可见,教育真不是万能的啊。莫说教育不是万能,判刑、劳动改造也并不能改造一个人。

人到底有没有胸怀接受批评?

人,难道天生就是会原谅自己、为自己找借口的吗?那些公开纳谏的皇帝的美谈,据说都是做假。就连千古一帝的唐太宗和千古良臣魏征的故事,据说也是两人为了盗获千古英名而演的双簧。他们之间的故事一点也经不起推敲。

与大哥聊了很久,我问:妈现在哪?大哥说:在楚星家里打牌。

楚星是个近邻,天天家里很多人打牌。

能够打牌?说明大脑还清醒。我顿时心宽了一些。

母亲没事就到楚星家里打牌或看牌的,打的很小,据说是“一二三”,就是一块两块三块。我不打牌,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懂。

“我去喊她回来吧?”大哥说。

我不好意思要大哥去楚星家喊。毕竟是我大哥,我怎么好支使他?但我长期在外的,又不好意思贸然到村人家里去。本想要大哥给楚星打个电话,他主动提出并亲自去喊,当然是再好也不过了。大哥毕竟是大哥啊。

我说好。

大哥上去了一会儿,就把母亲喊回来了。

母亲来到大哥家里,我连忙起身问好。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母亲非常憔悴,头明显地勾着,脸上没有血色,跟十几天前在家里主持唱菩萨时完全不一样。

十几天前,母亲还请“老师”唱了一场菩萨。

唱菩萨是我们那里的风俗,每家每户每年要唱一次,相当于请长辈到家里吃一次饭,给一些礼。这是一种消灾祈福的良好愿望。唱菩萨要人多,要请亲友吃饭,我也被请回了老家。母亲那天容光焕发,很有活力,说话声音宏亮。菩萨唱完了,母亲端着一茶盘米,米上放着数百十元赤裸裸没有包红包的现金,毕恭毕敬地送给唱菩萨的“老师”。“老师”迅速把百元钞揣到兜里,把那几十元的零钞依然放回米上,一样毕恭毕敬地把茶盘还给母亲,并唱了一个揖,说:“祝您老人家老身康健!”这样算是“回礼”,母亲作揖回礼。可见,母亲头脑清醒,对唱菩萨的礼数全都记在心里,一个细节也不差。母亲唱菩萨,是在为全家祈福。还能主持这样的法事,说明自己也还健康。我为母亲感到骄傲和高兴。

可是只隔了十多天,母亲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了呢?

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平时很少回来,因此母亲对我这次突然的回来感到很意外,坐在木沙发上,问:“怎么啦?”母亲的神情似乎有些紧张,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被老师找来谈话的小学生。

怎么会这样?也许,是母亲感应到了我和大哥在商量她的“后事”?

我说:“没什么,回来看看您,据说你今天起得很晚?”

我说了几遍,母亲终于听清楚了,母亲说:“今天我醒来了,但就是起不不了床。在床上翻了好几次,怎么都起不来,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拉着。”

母亲是真的起不来,需要借助一个东西拉力才能爬起来。

一夜之间,母亲真的老了?!

原来人老起来是这么容易!

一个多月前,我把母亲接到娄底来住时,母亲经常跟我说起:我不会有病的,只会在床上躺五天,就走了。

望着母亲憔悴的脸、勾着的头,莫非这就是人之将“老”的信号?我感到有点不能接受。母亲说过,她算过一个命,可以活动到八十五岁。母亲今年才满八十一周岁,吃八十二岁的饭。如果到八十五,就还有四年,我还可以多几年孝敬孝敬母亲。

我不时地望着母亲,竟感到有些惶然和伤感。

老舍在《我的母亲》里写过,有母亲在,不论多大,你都会有点孩子气。对此我完全相信。父母双全,不论多大你都会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我觉得我的中年是从失去父亲开始的,父亲去世那一年我三十七岁,三十七岁的我还是有孩子气的,还是觉得自己年轻的。但是父亲一走,我就觉得自己到了中年了。我觉得心中的那座靠山轰然倒塌了!我要作为一个男子汉而不是孩子独自面对世界了!

现在我虽然已是满五十四岁吃五十五岁饭的人,可以说奔六了。但每每事业顺利时,我依然觉得自己年轻,依然有青春得意马蹄疾的感觉,特别是当别人说我年轻的时候,我更觉得自己还有一点点孩子气。这是因为我还有母亲。

望着母亲沧桑的脸,我觉得我身上尽留的一点点孩子气也要消失殆尽,如果那一刻真的来到,我就只有拜黄土地为父母,并且黄土地也在直接地等待着我的归去了。

我不禁有点惶然,与其说是为了母亲,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可能完全失去的“孩子气”,为了黄土地与我赤裸裸地无障碍地面对面。

原来,我竟是如此自私!人都是如此自私的么?

如果母亲真的开始“躺”了,进入生命的倒计时,我还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我还是会觉得太突然,无法接受。

望着母亲憔悴的脸,泪水再一次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尽量克制着。

大哥端出一盘水果来,我牙痛,一个梨子也吃不完。便什么都不想吃。

母亲自己说:我想吃个梨子。我怎么没想到母亲会想吃?

我真是小时候被父母娇惯坏了,真是自私啊。

可是,我受了两次高等教育,在社会历练了这么多年,怎么能把我自私的性格归结为父母的娇惯?或许,我是感恩或“表扬”父母对我太好?

于是我把梨子削了皮,交给母亲。母亲慢慢地把梨子吃完了。

母亲还能吃完一个梨子!我感到高兴。这不像一个将“老”之人。

可是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没有当着我的面吃过梨子。我的迷信思想又来了。难道母亲真的要“离子”了吗?我久久地注视着母亲,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坐了大概二十来分钟,母亲看着墙上的挂钟,说:两点多了,你回去不会晚吧?我说:不会。

以前回来,我都是屁股没坐热就走了。母亲知道我忙,也不留我。

今天,我却不想动,想看着母亲发发呆。母亲怕我太晚,催了好几次,我都说没事。母亲最担心的还是我的事,怕耽搁了我的事情,同时总是要我吃水果。

只有娘肚子里有崽,哪个崽肚子里有娘啊!

我说:到上面去吧,我给父亲做个揖去。

大哥的家在马路边,母亲住在父亲在的时候建的老家,前后相距不到五十米。那是父亲在时建的房子,是我们村里最早的一栋红砖房,是大哥娶亲时过的火。

记得大嫂结婚的那天,一队亲人走到了村子里时,瓦还没有完全盖好。村子里的人便热情地搬出长凳,端来热茶,让新娘亲友团先坐一坐,坐了大概半个小时才盖好瓦,新娘子才继续前行。继续走了百把米远,就到了我的家,我的新家。

现在,这个家归母亲一个人住。

父亲是2001年9月11日(农历七月二十四)去世的,这是一个凶险的日子,这一天在太平洋的彼岸,发生了“911事件”。

父亲去世后,每次回家,我都要先向厅屋里父亲的像三鞠躬。告诉父亲我回来了。每次离家,我也要向父亲的像三鞠躬,告诉父亲我出去了。十七年来,一直都是如此。我不敢想像,如果母亲也不在了,我走进这个老家,看到厅屋里两个像,心里会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崩溃,我还敢不敢走进这所老房子。

我真的不知道啊!

每次回来,母亲都把我当作客人一样接待,每次都要买很多土鸡蛋打发我。现在是冬天,土鸡蛋很少,母亲感到很遗憾,说现在鸡蛋也少了,要不买一些给你带到娄底去。说着,把家里仅存的几个鸡蛋拿出来,要我待会带回娄底。我摇摇头,谢绝了。母亲坚持说:你带去,娄底买不到的,我在家里还能买到。我找了个理由,说:我现在一个人在家,没有开伙,不带。母亲这才不再坚持,说一个人到外面吃还好些,难累。

母亲现在也感到做饭菜很累了,知道我工作累,更不主张我自己做饭吃。

母亲知道我很辛苦,多地奔波。母亲把侄女们买的水果、小吃拿出来要我吃,又要我带一坛甜酒到娄底去。说这次蒸的酒很甜,给我和美芝都准备了一坛,美芝的已经带去了。我还是不答应带。以前带过好几次酒,由于我没有工夫吃,都浪费了。

母亲就说要煮甜酒给我吃。我说好。

总要领一点母亲的情啊。

我不是为了喝酒,而是想留下来多陪陪母亲。让八十多岁的母亲煮酒,我想让她活动活动,看看是否恢复到更好的状态。也许,我这压根就是懒惰的托词。是的,一辈子接受母亲的服务习惯了,就是到了母亲八十多岁,我也没有为母亲做什么事。上个月接母亲到娄底,我居然连买菜的时间都没有,是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到马路对面的超市去买的菜、水果、蚊香、纸巾等物。我本来一再交待不让母亲过马路,可我自己又没有时间去。看到她居然能够一个人过马路,还能买这么多东西回来,还能够自己做饭,我还是很高兴,我觉得母亲还年轻,莫说八十五,就是九十岁应该也没有问题的。

母亲煮了酒,我吃了一碗,确实很甜,就又吃了一碗。本来不想吃了,母亲又给我添满,我还是吃了。一点也不醉。

我陪母亲烤着火,还有我的侄女丽娟,丽娟的儿子三毛。丽娟突然冒出一句:吃一次是一次了。我瞪大眼睛望着丽娟,这个最孝顺奶奶的长孙,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丽娟知道说得不好,低头不语了。但在我的心里,我也这样想,这样陪母亲烤火的机会,到底还有几次?

餐柜上的闹钟在嘀哒滴达地走着,我坐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明天我还要去长沙,今天走是必须走的。我也不喜欢开夜车。看看时钟已指向日下午四点半钟,冬天日短,六点不到就天黑了。我终于下定决心,要走了。我向母亲告别,再到厅屋向父亲的像作揖告别。我到下面把汽车掉好头,打开车窗时,母亲已经移动着艰难的双脚,从家里来到了大哥的屋旁,望着我。我挥了挥手,就开着车走了,母亲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远方。

两年前,母亲一直住在新化某学校的家属楼一楼,那是我以前买的老房子,两室一厅,位于一楼,楼前有个花坛,花坛有鹅卵石铺的散步道。不远便是球场,球场边有各类健身器材。

这所房子我十多年前就没有住了,住过好几个租客。两年前,我突然想母亲一个人在家里不好玩,就把母亲接到学校来住。母亲居然很乐意。老家属楼里住的大多是学校退休的教师及其家属,人都很热情友好,乐于帮人。母亲很快就习惯了学校的环境,交了很多老伴,经常有人陪着说话、打牌、散步,还有老师经常送自己种的菜给母亲吃。我每次到新化出差,顺便看看母亲。母亲住在学校非常开心,平时基本上住在学校,只在寒暑假时才回老家住。

这房子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的,还有三十多年的产权,我想让母亲在这里住一辈子是再好也不过了。我决定不再将房子出租。

可是有谁料到,住了不到两年,就在今年九月份,学校因为建设新校舍,拆掉了这所房子。

“要想富,要当拆迁户”。这所房子当年买的时候花的钱很少,与所获的补偿金额相比显得非常微不足道。因此很多人都说我有财运,发点毛毛财。有的还要我请客。我只是有苦说不出。拿着那些补偿金,我到哪去给母亲找这么好的住处?

于是母亲又住回了老家。

人老了,话也就多了,记忆力也就不好了。大哥大嫂天天与母亲相处在一起,难免发生一些不愉快。特别是大嫂,婆媳之前难处是个世界难题。尽管大嫂也是很开朗很通人情世故的人。但我想,作为父母投资最多寄予希望最大的儿子,我应该承担更多的义务。

因而在十月份,我又将母亲接到了娄底与我一起居住。

可是将母亲接来的那几天,正好我要出差。

我清早出去的时候,母亲还没有起床。下午回来的时候,我没有直接去办公室,先到家里看望一下母亲,跟母亲聊一会儿天,再去办公室。下班回家时,母亲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在外面累了一整天?”我笑着说:“没有呀,我中午回了家呀!”母亲瞪大眼睛望着我:“你中午回来了吗?啊耶!我完全不记得了!老了,没用了!”我呵呵地笑着,但我惊讶母亲的记忆力如此之弱了。

有一天我晚上七点多钟才回家,回家时母亲已经睡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时,母亲说:“你家里的饮料变质了,我昨天喝了一瓶,感觉到头很晕,就早早睡了!”

“什么饮料?”母亲指着给我看,原来那哪是饮料呀,是听装的啤酒。我家里放着好几箱厅装的啤酒和饮料,我由于忙,没时间喝,而啤酒主要是用来做啤酒鸭或煮龙虾的,因而用得很慢。

母亲怕放久了浪费了,就开了一瓶喝了。

从来不喝酒的母亲竟然一次喝了一瓶啤酒!这怎么能不醉?

“那是酒呀!这才是饮料!”我指着红色瓶子的王老吉给母亲看。

母亲哈哈大笑了:“难怪是酒呀!我怎么觉得有点味道不同,以为是变了质。”

我暗暗地吃了一惊,幸亏没出什么大事。真是有惊无险!

我娄底的家住在七楼,楼层太高,母亲腿脚乏力,便很少出去走动。我又很少时间在家,没人陪母亲说话,母亲一个人一整天在家枯坐,便有一种坐牢般的感觉。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你给个钥匙给我,我有时间也到外面走一走。”与我家一墙之隔的是湖南人文科技学院,早有几年母亲在我家住时,妻子常陪母亲到校园去散步。我刚好只有一片钥匙,第二天清早我去农贸市场买菜时想把钥匙配好,谁知配钥匙的那一块没有一个人开工,估计他们会中午后才来。买菜回家后我就把唯一的一把钥匙交给了母亲。我知道这样有点冒险,因为母亲的听力非常差,一句简单的话,我们要重复大声讲两三遍才能听懂。我给母亲配了一个声音很大的老年手机,母亲能听到手机的铃声。但能不能听清楚电话,完全说不准。顺了风就听清几句,没顺风就完全是瞎子点灯——白费劲。

把那唯一的一片钥匙交给母亲之后,我心里忐忑不安。我打电话母亲会不会听见?我敲门母亲会不会听见?我都没有把握。如果听不见,我再次进门就只能凭运气了。我更怕万一有什么问题,麻烦就大了。但母亲要钥匙,我只能给她。

当天出差回来后,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有几次母亲接了,但接一下又挂了。显然她听不见我讲什么。我只好敲门,却怎么敲也没有反应。我又不能敲得太猛,否则左邻右舍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再说,如果让做贼的有心人掌握了情况,知道只有母亲一个老人家在家,就更是后患无穷。尝试了半个多小时的敲门无效后,我只好到外面开房睡觉。第二天,我又要出差几天。我实在担心极了。只好把短信给妹妹美芝。我的妹夫云秋当天就到娄底来接我妈到他家里去住,他是中午到的娄底。他敲了十几分钟的门,没有反应。此时,我的母亲正坐在沙发上发呆,突然站起身来,想到卧室里去拿个什么东西,到房门口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敲我家的防盗门。母亲大胆地想:没有这么多坏人的,就把门开了。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自己的女婿,真是惊喜异常。

我们家有个规矩,就是陌生人敲门决不开门。但母亲破了这个规矩,以她老人家几十年与人为善的心理推测,她相信敲门的人不一定是坏人,或不可能都是坏人。她是怀着这种向善的心态,才大胆开了门的。母亲相信善和向善,反映在这件小事上,也给我和我们一家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假如门一直打不开,会有什么后果?假如我们请开锁王才开锁,会给在家里的母亲造成多大的心里阴影?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母亲向善,相信世人皆善,让我们一家庆幸。

跟母亲在一起闲坐的时候,母亲总是有讲不完的话。我知道老人都喜欢找人倾诉,不管母亲讲什么,我都认认真真地听着,母亲讲的要停下来的时候,我就插几句问话,于是母亲又讲得很久了。有一天晚上竟然讲到十点多钟,还谈兴很酣。母亲若是一个人在家时,六七点多钟就睡了。母亲有时感叹说:一天好长啊。而那天,我说有十点多钟了,母亲大惊:今天怎么时间过得这样快?

母亲喜欢讲村里人的事,村里人的幸与不幸,村里哪些老人最长寿,哪些人在外面赚了钱,哪些老人走了,哪些人经常帮忙送菜给她吃,当然也免不了讲些村干部之间的不团结的事……母亲讲的那些名字我熟悉又陌生,经过母亲反复地讲,我觉得与村里的距离贴近了,我觉得我还是棠里村的一员,是棠里村的儿子。

母亲讲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往事,说现在有时做梦还在读书考学校,却怎么就八十多岁的人了。从母亲很感兴、不系统的讲述里,我知道了我自己的一部分家史。

母亲的爷爷是前清秀才,新化县有名的私塾老师。母亲说:我爷爷比你外公要强很多,那是非常有名的。我外公也是秀才出身,当了一辈子教师。母亲家住新化县老县城县墙外的城关镇(现改为上梅镇)北塔村(当时称“大队”),虽也带个村字,却属于菜农。在资水河畔长大。北塔又称“宝塔”,建于清朝,是新化八景之一。母亲小时候读书的成绩很好,读了初小读高小。当时的女孩子能够高小毕业的很少,母亲还想继续升学,但外公没能让她如愿。十七岁时,母亲便嫁给了年近三十的我的父亲。其时我的父亲从部队转业后到了邵阳地区公安处工作,父母结婚后最初几年,母亲便依然住在娘家。我的大姨父是生产队长,我母亲当出纳。母亲很关心贫苦的人,在吃集体食堂的那些日子,看到那些因出工迟到挨罚的人,母亲总是不执行大队的命令,从不克扣他们的食物,总是违背原则和悦地把足额的食物发给他们。因而很多人都在背地里说母亲是好人。

母亲将户口转到科头父亲的老家是因为一件非常偶然的事。

当时大队要批斗一个叫周满弟的妇女,几个人发言之后,最后那个妇女可能要挨一顿打。母亲便以共青团员的身份走上台,先是“义正言辞”的对那妇女批斗了一番,然后借着批判的名义,几掌就把妇女推下了台。批斗对象下去了,批斗会也就不了了之。那妇女受到了保护,对母亲感激不尽,前几年在县城我姨妈那里碰到,都一起聊了很久。但母亲担心自己这样的行为也会受到批斗,想到我的父亲即将转业回农村,迟早要转户口,母亲就提前将户口迁到了乡下我后来的老家。转户口的时候,母亲眼泪四点地流。从城里转到乡下,多少还是心有不舍啊。

父亲转业到地方后当了大队长,母亲因能写会算当了农村信用合作社在村里的负责人兼生产队会计。到了七十年代,作为大队长的父亲先是带人修湘黔铁路。不久,农村兴修各种大型水利设施,一修就是县里统一调配。父亲又带队修建车田江水库。这时,十四五岁的大哥已是非常能干,母亲就异想天开,在家里搞“资本主义”,把大量的红薯磨成粉,加工成粉条到市场上去卖。大哥成了主要劳动力。这样一来,家里的经济条件就大为改善。我看很多作家夸张地批判割资本主义尾巴,其实不然,这种小农经济在当时还是允许的。因而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的生活也是比较幸福的,当别人都吃红薯饭时,我家吃的却是吃白米饭,很是受人羡慕。七十年代末,我们家建起了第一栋红砖房,大哥在二十岁时就成家立业。母亲总是尽己所能地周济穷人,与人为善,因而好几次疾病都逢凶化吉。

我只有一点对母亲不满,可能是母亲能力太强了,在家里喜欢与父亲抬扛,毫不让步,很多次搞得父亲脾气大发。我是最敬爱我的父亲的,因而对母亲心生不满。我曾经对父亲说:等我工作之后,要把你接受城里去住。母亲也听出来了,我是接“你”,而不是接“你们”,也就是没有包括母亲。对我这个“大孩子”当面讲出的不孝之言,母亲并没有计较。事实上,我半辈子穷困潦倒,父亲在世时也没能在城里买房,把父亲接到城里来住的诺言成了我一辈子的遗恨。父亲离世之后,我很自然地将对父亲的爱转移给了母亲。我愿母亲能够长命百岁,能够看到我们的事业蒸蒸日上,与我们一家共享幸福的生活。我感到最为惭愧的是,35岁那一年,我还是穷困潦倒,那年夏天我开始真正谈恋爱,想要订婚,却拿不出钱来。父亲常常唉声叹气,说村里那么多打工的,有的初中还没有毕业,都轻轻松松地带了漂漂亮亮的老婆回来,我这个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却找不到对象。父子俩为此事叹气的时候,我也是无地自容,无话可说。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找不到对象,只要是跟女孩子单独相处在一起我就会感到手足无措,局促不安。我真是读书读傻了。大学毕业连考七年研都没有考上。35岁已经算是人到中年,父亲也急,说再过几年你就要走下坡路了。我也不知何是好。以前看到年轻的女孩子觉得至少是可以去追的对象,而彼时看到年轻漂亮的姑娘感觉到是自己的下一辈,自己已是叔叔级了。我像年过四十的辜鸿铭一样感觉到一种,有一种此生能否结婚的焦虑不安。

就在此时,比我少一轮多的一个漂亮女孩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跟我谈上了,只是家里提出要求按老传统订个婚。这个要求并不过份,可是,此时的我还是四老爷光身子,拿不出钱来。我只好打电话向家里要,问年过七旬的老父亲,年过六旬的老母亲索要。我这个当年考上大学被认为最有出息的儿子,却成为让人呕血的最没有用的男子,完全是一个废物。我有时想,到了三十五岁还不能自己出钱娶亲的男人,真不如死了算了。可我又不想让父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于是还是打了这个呕血的电话。母亲当时还负责村里的信用站,估计还能想出一点办法来。接到电话后,母亲一个人在炎热的秋天,步行翻过三座山,走了十几里路,去到乡政府的信用社,硬是给我借了一万二千元。然后同样冒着炎热翻山超岭,走山路回家。

我能够想像出母亲当时的艰辛,那样的秋老虎天气,我只要到户外站几分钟,都会出一身汗。六十多岁的老母亲,是怎样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才帮我把这一万二千元借到手。没有母亲借的这笔钱,在岳父的坚持下,也许我现在还是老光棍一条。后来我生小孩,母亲来到娄底跟我们一起住,做家务,不管什么活,能够自己做到的决不叫我们做,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的,完全就像我们家里的一个免费老仆人。

对于自己的“后事”,母亲有着清醒而达观的态度。她经常对我们说:我不探“死人味”的,道场顶多做二旦三夕,不要做太久了,你们都五六十岁一个了,莫把你们累了。我活着有吃有穿,就很满足了。

母亲还很自信地说,八字先生说过,我去世不会生病不会痛的,只在床上躺五天,就走了。

母亲从来不要我们买东西回去,说有钱自己会买。我们四兄妹,还有孙辈们都会不时给些钱给她老人家。但她真正用的很少,身上有了比较多的钱,都存在后辈手里。在农村,子女为了办父母的丧事,因经济而扯皮的事偶尔发生,母亲虽知我们几兄弟风格高,但还是注意积攒钱财。平时省吃俭用,这些年来,母亲积攒了七万多块钱。母亲常对我说:“你们用这些钱办我的后事就差不多了,不够的就你出了,不要跟你的两个哥哥计较。”我不知是点头好还是摇头好。点头,觉得不妥,觉得儿子在跟母亲商量母亲的“后事”太无礼了。摇头,更觉得不当,好像我不愿意兜那个底。我便说:“您现在还健康得很,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全部负责的。”母亲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那天我回家看望了八十二岁的母亲之后,回到娄底,我总是心有不安。看母亲那样的状态,母亲可能真的会像哥哥说的那样“有今年没明年”了。第二天,我忐忑不安地等着大哥的电话,看是否有什么情况。但一上午大哥没有来电。下午我便打了电话过去,询问大哥母亲的状况。大哥说还好,没什么问题,好像比昨天好多了。我的心便安了许多。过了几天,我又回去看望母亲,感觉到母亲的气色好多了。看来,那一天是偶然情况。母亲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听力不太好。俗话说聋子长寿,也许母亲会是一个长寿老人。但无论如何,我不能几个月才回去一次了。我规定自己每个星期至少要回去看望一次母亲,有母亲在的时光,要尽量多地与母亲共渡亲子时分。“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这是鼓励年轻人要努力奋斗的句子。但我想把这句话改动一下:“莫等闲,子欲孝而亲不待,空悲切”。年轻人陪亲人共渡与努力奋斗,我认为是同等重要的事。但更多的人把个人奋斗看得极为重要,而把与亲人共渡置于可有可无的位置。直到欲孝之际亲不再待,才觉得赢了整个世界也全无意义。

(袁杰伟,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娄底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袁枚传》、《袁杰伟自选集》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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