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都是沉默》（节选）
作者：贾樟柯
我的老家山西汾阳是一个县城，地方不大，农业气息很重。
县里工厂不多，那时候三四百人的柴油机厂，一两百人的机械厂已经算是大厂了。
70年代末，县城里有谁家的孩子能进到工厂里工作，对全家来说都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每月稳定的工资，意味着暑期的时候会发茶叶、白糖，冬天的时候会有烤火费，也意味着家里人可以去工厂的浴室洗澡，每个月还发若干双手套和几条肥皂。厂里的福利房，将来铁打不变的退休金，都不止是物质的好处，而是一个阶级的内心骄傲。
但这个世界有什么是铁打不变的呢？
那时候80年代，一个学生能够早日走入社会挣一份稳定的工资。能够去到围墙里头，在有灯光，篮球场的柴油机厂上班，真让无数同学羡慕。但90年代中期，我还在北京读书的时候，突然我的这些同学都下岗。工厂在转制，停工，当时只有二十五六岁的他们拿着一两百块钱的低保流落社会。
《二十四城记》电影剧照
我从事的这个行业最早出现在荧幕上的人物是劳动者，这是一个双重的伟大传统。一方面电影开端于记录美学，另一方面，人类第一次用摄影机面对我们真实的世界，第一次就把焦点对准了工人，对准了普通劳动者。电影史上有无数这个主题的电影，让我激动不已，像《偷自行车的人》。
剧本写完之后，我颇得意了几天。但是冷静一想，觉得这部电影里面的主题除了社会层面的问题，诸如工人生活困顿之外，还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吗？我觉得工人这样的群体，他们在体制里面的生存经验，一定会有更多的可能性。
每一个人在家庭里面都在尽量地维护家庭的快乐，特别是在年幼的孩子面前，他们从来没有眉头紧锁，他们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焦虑跟夜不成寐的那些压力变成一种家庭气氛，每一个家庭还都有餐桌边的欢声笑语。而在无人的时刻，或许他们有眼泪，他们有了无法说下去的故事，当摄影机面对这些工人师傅的时候，往往他们激情澎湃地讲述的都是关于别人的事情，我不停地追问：“您自己在那个时候在做什么？”几乎所有的工人师傅都在说，你不要问我的故事，我很平淡，我没有故事。
50多年的集体生活对一个人的改变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更改。在过去，每个工人都认为自己处在集体里面，是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而今天，当他们再也不用与其他几千几万工友穿着同一款工装，同一个时间拥进厂门的时候，当他们坐在各自的客厅里，去讲述自己生活的时候，这是一些活生生的个体。但是把话题带入到个人的讲述，是一个很艰难的事情，它让我知道了，过去的体制生活是多么深刻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 贾樟柯
山西汾阳人，导演、编剧、制片人、演员、作家。
代表作：《小武》《站台》《三峡好人》《山河故人》《江湖儿女》
1997年，执导的剧情片《小武》获得第4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亚洲电影促进联盟奖和沃尔福冈 施多德奖及第3届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奖。
，凭剧情片《三峡好人》获得第1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导演奖；获第63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
，凭电影《天注定》获得第6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
，凭借剧情片《江湖儿女》获得第13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编剧奖、度导演协会年度导演。
素材来源
▪ 本期文章素材来源于贾樟柯文章《其余的都是沉默》
▪ 本期电影以及其他背景声音素材来源于贾樟柯电影《山河故人》、《江湖儿女》，山西广播电视台对贾樟柯的采访
▪ 本期背景音乐部分内容来源于叶倩文《浅醉一生》
▪ 本期朗读原声来源于鼓楼西剧场朗诵会上贾樟柯的朗诵
下期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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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山西话》丨贾樟柯：其余的都是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