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路过上海，或是急急忙忙地赶路，或是有些许的停留，每次几乎都是以同样的装束，背着略显年轻的双肩包，拖着二十几寸的行李箱。大约是在某年的秋天，我拉着箱子参拜了鲁迅先生的墓，以及同在不远的纪念馆，馆内有先生死时面目的倒模，石膏上还沾了先生的几根毛发。先生的旧居在离鲁迅公园稍远些的地方，当时到底没能去成。我筹划着什么时候再得了空闲，是要走一遭的。
途的第一步——坐车一事。不论是大巴还是高铁，总会或多或少有让人不快的事儿发生。我怀着这样的心绪登上开向上海的高铁。靠窗的座位旁坐着一位少女，正拿着纸笔写着什么，我道了声招呼，坐进里面。
车开动后，我扭头看着窗外。每当车经过隧道时，车窗上就会映出少女的样子来，她大约是嫌热，脱了风格奇异的黑色外套，里面穿着近乎于白的淡黄色贴身薄衫，勾勒出身体的曲线。我不置可否地盯着车窗倒影里低头写字的少女，感到些许的负罪与满足。
坐在身旁的人不吵不闹，也不用手机开着外放看些什么，只是如此就很庆幸了，更不要说身旁坐的是身段妙曼的美丽少女。我望着窗外连成一片的油菜花田，不禁感到愉悦之情涌上心头。我取出书来看，一旁的少女或是顾及隐私或是关心他人，压着声音打着电话。其间少女与我有细微的几次交谈，从谈吐中得以看出她是一位懂得幽默的人。我为身旁坐着懂得幽默的少女而感到庆幸，觉得旅程起了一个好头。
下了高铁，挤上几近满人的地铁，我往预定要去的鲁迅旧居赶去。因为目的地是偏北的地方，我仍穿着羽绒服，在上海二十几度的晴天里迷走着。在迷路中路过标着‘内山书店旧址’的建筑物。现似乎成了工商银行的分店，顶头写着工商银行几个大字。往玻璃橱窗往里窥看，却空无一物，门前已经贴上了招租的告示了。我抬头想看建筑物的二楼，想着先生躲在书店二楼的情景，却无论如何不能与现实重叠。
拖着行李走到旧居时，门前熙熙攘攘地站了很多小学生，大概是学校活动来参观。我想到方才路过的中小学，欧式风格和刻着十字的建筑，诧异于上海竟然有归属于基督教的中小学，又或只是建筑如此，人是没有什么信仰的。小学生挤满了售票厅，叽叽喳喳地叫喊着什么。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问工作人员买票的事情。他看着我的行李箱说：等二十分钟吧，让这一批孩子看完。后又补充地问：箱子里没贵重品吧？
我坐到售票厅准备的椅子上，环视屋内的介绍牌，一旁的电视正放着旧居的介绍，荧幕上不断闪过先生的各种照片。小学生们似乎是要做什么题，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问着，其中一位看起来伶俐的小姑娘凑到我身边来，拿问题纸给我看，问我会不会答，或是把我看成工作人员了。我自以为关于先生的问题，我多是能答的，接过纸来看那问题，却觉得云里雾里，不光是先生的问题，似乎还有当时的时事问题。我只能摇摇头，说自己答不来。小姑娘却莫名其妙地追问：那你知道谁知道吗？我只好指向保安似的工作人员，说：他们说不准知道吧。
我坐在凳子上，看电视的介绍看得出神，小学生换了好几批，但似乎都拿着同一种问题纸，他们嫣然把文学问题当成了侦探游戏，大声喧嚷着：“找线索，找线索！”一边抽出各种介绍的小册子翻来翻去。最后得出的结论似乎是填《故事新编》。而那问题问的是鲁迅的历史小说有哪几册。
因为我为人慵懒，不愿每日刮胡子，鼻子与嘴唇之间已经蓄起了不薄不厚的一层。几个小男孩吵吵嚷嚷地挤进售票厅，在我面前怔住了，我看着几个小孩，他们回过神来半压着声音互相问着：“那个人是在这里演鲁迅的吗？”不时往我这看几眼，似乎也是把我当成了工作人员。因为我对问题感兴趣，便借这个机会将脑袋凑到他们的问题纸上，又看了几眼。胆子大的一位大声问我：“你是在这里演鲁迅的吗！”小学生免票的地方，还给你们请演员来演戏吗？我不禁这么想。和他说：我不是。他又追问：那你在这儿干嘛？我只能说：我要等你们看完才能看。
小学生们叽叽喳喳地终于全到旧居里去了，售票厅里只剩下售票员和我两个人。我进旧居的时候，小学生似乎已经看完了，屋子里空荡荡的，保安在门口催促我进去，一边嘱咐说：拍照就不要拍了。似乎是不让拍照的。先生家的装饰品意外的多，一楼客厅摆着博多人偶和和果子的模型，框在塑料的容器里，人偶似乎是穿着蓝色和服的舞女，背朝着我。除此之外，几乎每个房间的墙上都挂了画，二楼先生寝室的书桌上摆着木版画，墙上挂了三两幅油画。因为房间只能进去一些，没有办法近距离地看画，我只好问一旁站着的，不知是保安还是介绍人，问他：问你你都知道吗？
事后想来这话说的是非常不好的，不论是语境还是问法，全显得怪异。那人倒是没在意的样子，只是让我问。“那书桌前摆着的画是？”我本意是想问谁的画，却把要紧的词句省略掉了。“那是木刻版画！”他只是如此回答我，又说先生喜爱收集木刻版画之类。我只好放弃追问，爬上三楼。三楼是周海婴的房间，除去孩子小时的照片，也摆着两幅油画。先生到底是热爱艺术的，我如此想。全部过程也就一两分钟，看完后我跟着那保安似的人下楼，途中我指着不开门一间问：这是什么房间？他回答说：是女佣房，不对外开放。我一边诧异为何女佣房不能对外开放，走出房门后，那人扣紧了铁门，发出敲击的声响来。
从旧居走回鲁迅公园时，贴身的衣物被汗浸透了，几次迷路到公园后我才脱下羽绒服，公园比上次来时人多了不少，多是来赏花的老头老太，我绕过赏花的人群，去先生的墓前参拜。上次来时，先生的雕塑被框在竹竿间，脚下一片黄土。
当下先生的雕塑立于被灌木环绕的草丛里，面朝更大的草场，草场里开满了花，一只橘猫从草场钻出，往先生墓旁的桧柏处跑去。先生躺在大理石盖上的巨大棺里，两旁各一棵看似快要倒下的桧柏，再往前些是两棵高大的广玉兰，我站在两棵广玉兰间，看着先生的墓，墓前摆了一株花，平放在那里。我脑海中闪过插满鲜花的太宰墓的景象来，又想到斜对面森鸥外墓前枯萎的几只插花。鲁迅公园的樱花正盛放着，我看着地上铺开的落英，赏花的人们笑着合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