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1025年的南宋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文坛也安静了许多。
晚秋时节,绍兴南面一所老宅中,一鹤发老者静静的躺在竹榻上,身旁,红泥小火炉中水正沸,一男孩刚取了瓮中旧年的雪水替他煎茶。
男孩是他的孙子,他半眯着眼懒懒的听着男孩四处听来的八卦,男孩似乎说了很多话,老人都没有打话。
当他听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听到这句诗时他浑浊的眼陡然一亮,直起了身子,清了清嗓子让男孩念的更仔细些。
男孩继续念: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
屋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外面的秋风,两行浊泪从老人的眼角流出。
良久,他望着窗外,吃力的探身:“扶我起来。”
“爷爷,外面冷,还是别出去了。”
老人很固执。拿起手杖,踩着满地黄叶,颤颤巍巍走出了院子。
绍兴东南,有一座当地最大的园子。曾几何时,每到春日,游人如织,而这一年的深秋,园子一派萧条。
老人站在门口,抬头上望,两个红漆大字斑驳暗淡,但依稀可辨,是“沈园”。
老人像是喃喃自语,又像低声抽泣:
情为何物....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是呀,只影向谁去?
往日的一幕幕如同画卷般展开。
贰
如意称挑开的喜帕下是一张闭月羞花的脸。
那一年,他20岁,她17岁,他们结婚了。
才子配佳人,他们的爱情让人羡慕不已。
填词吟诗,鼓瑟吹笙。
一双手紧握着,两颗心紧挨着。
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草木春葳蕤,他与他执手信步沈园中。
唐婉:我突然好奇,你为什么叫陆游?
陆游:我母亲是秦少游的粉丝,我出生那天,她梦到秦少游,就用’游’字给我取了名。
唐婉冰雪聪明:哦,这么说来,你的字’务观’.....
陆游:没错,取自少游的名“秦观”。
唐婉呵呵笑了:我也喜欢秦少游,看来,我跟你妈能够好好相处了。
17岁,正值年少,韶华轻负。
两年之后,天真的唐婉小姐发现,婆媳关系比国际关系还难处理。
叁
她遇到了当时女人最怕的问题:不能生育。
在那个”无后等于不孝“的年代,这个问题很严重,陆游妈妈已不再少女心,而是婆婆心。梦里也不再抱秦少游,而是抱孙子。
或许,婆婆是提出过解决方案的,比如,让陆游再娶妻,唐婉做妾。
可唐婉是什么出身呀,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让她做下堂妇她怎么甘心?
一个书香世家,开始出现硝烟味。
婆媳开打,房倒屋塌。
到最后,婆婆祭出终极大招——让他俩离婚。
可是陆游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在这轮交锋中,他选择了媳妇,带着唐婉离家出走,到外面租了房子。
那套房子没有甲醛,他们还年轻。他们相信,婆婆总有一天会妥协。
可是他们想错了,只有不用心的婆婆,没有拆不散的夫妻。
陆游他妈也出身名门,见多识广,或许还有丰富的婆媳斗争经验,有的是手段。想出去单过,没那么容易。
婆婆带着人找到他们,用尽一切办法,一切理由,就是要拆散他们。
这一轮,陆游妥协了。
休书的最后,写着”任其改婚,永无争执。恐后无凭,立此为据“。
在左下角,陆游忍住眼泪,签字盖章。方方正正的大红印章,很像他们洞房的喜字。
接下来几年里,陆游与唐婉一别两宽,各自悲喜。
陆游又结婚了,新娘姓王,温顺贤惠,一辈子相夫教子,在71岁那年去世。
唐婉也再婚,丈夫叫赵士程,是宋太宗赵光义的五世孙,官方认证的赵宋宗室。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他们可能真的一别两宽,你做你的才子,我当我的佳人,在各自眼里,对方只是个前夫前妻。
可是,后来的事接连发生。
肆
沈园不愧是江南名园,群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
陆游正在桥上看风景,蓦然回首,有一人亭亭玉立,是唐婉。
四年未见,她清瘦了不少。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随浮云掠过,汇成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唐婉浅笑嫣然,声线很柔听不出任何情绪,“我随夫君来的。”
“哦....那后会有期。”
陆游快步离开,不曾想这一转身竟成永别。
他临风玉立,思绪如涌浪。
往事一幕幕,伤心一幕幕,一壶酒送到他面前。
送酒菜,是赵士程吩咐的。
送什么酒菜,却是唐婉叮嘱的。
多年以后他路过寂寂孤村;淌过汤汤大河;看过袅袅炊烟;走过不同的城镇村庄,却再也没能喝到这样的酒。
借着酒劲,他找到一面白墙,提笔书下一阙《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哎,都是东风太恶,吹散满城春色。唐婉的红酥手再也不能牵,连一封信都不能写了。
东风是春天的风,怎么会“恶”呢?
这个问题,只有陆游知道。妈是亲妈,怎么会“恶”呢?
沈园一别,陆游去了杭州,谋求事业。
他是诗人,是爱国诗人,是胸怀大志的爱国诗人,怎能被一个女人困扰。
“莫做世间儿女态,明年万里驻安西。”
他的梦想,在庙堂,在沙场,在灭胡大计。
伍
当陆游以“小李白”的称号,红遍江南,从一个小小的宁德县主簿,调到首都杭州,走马上任大理寺。
可就在这年,一个消息从绍兴传来,唐婉死了,是病逝。
没人知道陆游是怎么回到绍兴的,人们只知道,那天的绍兴沈园,来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
偌大一个沈园,没几个游人,陆游只身到来,这里有他们的曾经,也是他们最后见面的地方。
鬼使神差,他又走到那面墙前。
墙没有改变,只有光秃秃的枯藤横七竖八,他的《钗头凤》还很清晰。
突然,余光扫过,在他题字处三尺开外,也有一首词。
更巧的是,名字也叫《钗头凤》,陆游一行行念去,泪如雨下,那首词写着: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诗尾署名:唐婉。
心中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却为时已晚。
佳人已逝,英雄再无梦中人。
陆
她走后陆游就像变了一个人。
看不顺眼就怼人,一个军中大员独揽大权,他上书直言。
主和派人多势众,他跟一群人开撕。
甚至上书皇帝,不要躲在杭州,要迁都到南京,那才是前线,才能壮军民士气。
这样的性格,注定宦海沉浮。
朝堂待不住,那就去前线。
他去了夔州、去了汉中、去了四川,那是离“灭胡”最近的地方,离梦想最近的地方。
有时候他很热血,“书生快意轻性命,十丈蒲帆百夫举。”很自信,“南沮水边秋射虎, 大散关头夜吹角。”
有时候很清高,自比梅花“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当然,有时候也到成都的“海棠十万株”里走一走:“月浸罗袜清夜徂,满身花影醉索扶。”
有人向朝廷打小报告,说他“放荡不羁”。
陆游说那好,我就叫“放翁”吧。
他终究没有看到南宋收复失地的那一天。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快70岁那年,一个老游子终于回家了。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收复国土的梦想,只能在梦里想想。
壮士暮年,无尽凄凉。能给他慰藉的,只有沈园了。
一个人,一双红酥手,一壶黄藤酒,足以慰风尘。
70岁时他去了,75岁时他也去了,81岁时他病了,穷冬烈风,大雪纷纷,沈园毫无生机,没有一丝春意。
82岁,他又去了,对着那面斑驳的墙,念着唐婉的《钗头凤》黯然神伤:
域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84岁,去世前一年,他又到了沈园: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唐婉作土半个世纪后,放翁也将匆匆跟随。
12的元旦,绍兴阴冷,寒气刺骨,85岁的陆游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陆家子孙围站一圈。
爷爷,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陆游强打起精神,重复了日前写的那句诗: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众人大声应答:
一定会的。还有么?爷爷尽管吩咐。
陆游气息更微弱,但嘴角分明露出一丝微笑:
家祭的时候.......别忘了......要黄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