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小镇只有一条街，街道上最热闹的是录像厅。
录像厅里昼夜不息地播放录像带，打斗声和娇嗔声弥漫在小镇的上空。
录像厅里总是人头攒动，汗臭和脚臭、屁臭像波浪一样汹涌澎湃，波涌浪卷。
录像厅，是我们寄放青春的地方。
1980年代，那是很多人记忆最深刻的时代。
阔大的喇叭裤和遮住了半张脸的蛤蟆镜，是那时候时尚青年的标配。还有，遮住了耳朵和鬓角的长发。
尽管工厂大妈和学校校长手持剪刀，站在学校门口盘查，一见到喇叭裤就扑上去，然而，喇叭裤还是如同飞流直下三千尺，无可阻挡。
就如同港台片的流行无可阻挡一样。
那时候，亚洲四小龙横空出世，除了香港和台湾，还有新加坡和韩国。
香港和台湾不但经济腾飞，而且电影也迎来了新的时代。
整个80年代，香港的电影产量排列亚洲第一，全球第二，仅仅低于拥有好莱坞的美国。
港台电影当然不会在电影院里堂而皇之地上演，电影院里只有充满说教的革命电影。
这种电影被穿着中山装的老古董视为“洪水猛兽”文化进攻。
港台电影被制作成录像带，通过走私带进大陆，然后以几何级的速度在大陆传播。
录像厅成为少年们的聚集地，甚至青年男女，也将录像厅作为谈恋爱的场所。
播放录像机的电视很小很小，而且放得很高很高。每盘录像带在开始播放的时候，总是先有一片雪花，然后才会出现图像；而录像带又因为播放次数过多，画面总是出现卡壳……
然而，大家都在耐心等待着。
即使录像带仅有断章残篇，也比电影院里公映的大陆电影好看得多。
最早的录像带是李小龙的。
李小龙给我们打开了一扇瞭望世界的窗口，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李小龙的电影都是精品。
几十年后，我们回头来看，才发现，还没有一个人像李小龙这样，以如此少的电影作品，拥有如此丰富广泛的影迷，无论肤色，无论种族。
李小龙以他真正的功夫，以他独一无二的融合了力量、速度、优雅为一体的表演，征服了一代代观众，让全世界认识了中国功夫。
也带来了一种电影类型叫功夫片。
此后，功夫片风起云涌，风靡不绝。
一直到后来的成龙、李连杰、甄子丹……
天下功夫，唯快不破。
功夫是这样，电影也是这样。
弹丸之地香港，此后在短时间里拍出了难以计数的电影，有的电影仅仅一周就拍摄完成。
然而，每部电影的情节，都像李小龙的功夫一样，纷至沓来，密如骤雨。这和同时期大陆老牛拉破车一样拖沓冗长的电影情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就像同时期香港电影里靓丽妖娆的红男绿女，和大陆电影里苦大仇恨的贫下中农形成鲜明对照一样。
香港的背后是大陆，大陆十亿观众是香港电影无限广阔的市场。
那时候，只要是香港电影，都爱看，都赚钱。而在大陆赚钱最多的，是《少林寺》。
1982年，《少林寺》在大陆公映，票房收入1.6亿。当时一张电影票仅仅一毛钱。
后来的什么《战狼2》，什么《红海行动》，论票房收入，都是《少林寺》的小徒孙。
《少林寺》直接捧红了一代巨星李连杰，直接捧红了一个旅游景点，让肥大和尚释永信赚得盘满钵满。
《少林寺》在大陆如此轰动，然而在当年的香港票房收入中，仅仅排列在第四名。
前三名是《最佳拍档》、《龙少爷》、《难兄难弟》。
当大陆人看了《少林寺》，惊叹其中的打斗场面时，香港人却说：不过尔尔，俺们这旮旯比这好看的电影多得是。
比李连杰更有名的明星也多得是。
当时，无论是香港还是大陆，最大的明星是周润发，大家亲切地称他发哥。
发哥不但长得帅，而且人品又极好，从来没有关于他的绯闻，他将自己的几十亿存款全部捐献出去，守着老婆过着简单的生活。
香港市民很多次拍到了发哥做公益的照片，包括台风过后，发哥清理马路上的树枝。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名利看淡，才为真实人生。
上帝说，要给这片土地上送来一个完美的偶像，于是送来了发哥。
尽管发哥在香港影视圈已经成为了大哥大，但内地还是不知道。
发哥出名，是因为电视剧《上海滩》在大陆电视台播放。那时候的大陆电视连续剧极缺，大陆不但没有影视公司，甚至连一部像样的电视剧都没有，所有电视剧只能从境外购取。
“狼奔，浪涌……”每天晚上，这首旋律一响起，大陆万人空巷。所有的电视机前都挤满了静悄悄等候发哥出现的身影。
《血疑》、《霍元甲》、《星星知我心》、《加里森敢死队》、《女奴》、《昨夜星辰》、《排球女将》、《大西洋底来的人》……每一部电视剧都唤起我们的青春记忆，然而最经典的，最难忘的，是发哥的《上海滩》。
发哥是一个时代的象征，发哥是一个时代的经典，发哥是一个时代的偶像。
发哥在电视剧中穿风衣系围巾的装扮，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还在大陆流行。
发哥的白色长围巾，飘扬在我们的青春记忆中，也一直飘扬到今天。
于是，发哥的所有电影录像带，都在录像厅里紧俏。
常常地，录像机放到中途，就停止了。大家的脖子像鸭子一样伸出很长，发哥的录像带还在自行车上，自行车还在飞驰而来的路上。
小镇唯一的一条街道上，疾风吹过，尘土飞扬，很像发哥电影中的某个场景。
于是，很多人开始模仿发哥，他们也学着发哥把牙签咬在嘴唇上，也学着发哥用钞票点烟。他们没有钞票，也舍不得用钞票，就用纸片。
现实中的发哥是英雄，电影里的发哥也是英雄。
刚毅、果敢、义气、智慧超群、无所畏惧……这是女人理想中的偶像，这是男人想象中的自己。
永远的发哥。
比李小龙拍过更多武打片的是成龙，比周润发拍过更多偶像剧的是刘德华。
成龙和刘德华是录像厅的常客。
成龙的武打在李小龙的基础上发扬光大，增加了更多的幽默因素。
但成龙和李小龙不一样，李小龙的截拳道那是真功夫，即使和世界各种技击门派的一流高手对决，他也不落下风。
而成龙是一个京剧武打小生，他的跟头翻得又高又飘，却只是花架子。
他和散打运动员交手，肯定过不了一分钟就躺在地上，爬不起来，裁判都不用数秒了。
成龙是一个很勤奋的人，五十多岁了，还拍着紧张激烈的武打片，不用替身。
年轻的刘德华也演过非常多的电影，但没有一部能够达到发哥的高度。
我们这一代人，是在录像厅长大的。
录像厅教会了我们人生、友谊、道义、爱情、隐忍、奋斗……
每次我们走进录像厅，都充满了少年的憧憬；而每次我们走出录像厅，都像老人一样历尽沧桑。阳光照在我们的头上，我们看着天空中的树枝和云朵，恍若隔世。
聂小倩的空灵哀愁，林青霞的超凡脱俗，林正英的僵尸恐怖，龙门客栈的快意恩仇，东邪西毒的挥斥人生，吴宇森的暴力美学，王家卫的怀旧情怀，周星驰的颠倒时空，张国荣的欲说还休……
我们坐在小镇的一张连椅上，神游八荒；我们侧身在拥挤的脚臭中，向往美好。
原来在小镇之外，还有这么精彩的生活。原来在狗苟蝇营之上，还有更高尚的人生。
那是无法复制的一个时代。
我们有幸，在肮脏的录像厅里见证了那个时代。
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我一定要去看看。
我们不满足于把自己交给这座只有一条街道的小镇，我们渴望着不一样的更精彩的人生。
于是，我们走出小镇。
一直走到今天。
本文作者：李幺傻著名暗访记者畅销书作家 代表作《暗访十年》、《江湖三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