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0字范文,内容丰富有趣,生活中的好帮手!
700字范文 > 台湾作家诗人杨牧《绿湖的风暴》

台湾作家诗人杨牧《绿湖的风暴》

时间:2018-06-21 15:43:21

相关推荐

台湾作家诗人杨牧《绿湖的风暴》

你该不会想到百余年后的今夜,濡湿的今夜,我突然忆起那村庄,在破败凄凉里联想到你。你知道宋朝吗?宋朝的美,古典的惊悸。那一次我一脚踩进一座荒凉的宗祠,从斑剥的黑漆大门和金匾上,我看到历史的倏忽和曩昔的烟雾,蒙在我眼前的是时空隐退残留的露水。我想到你,一个半世纪以前的你,想到你诗里的中世纪,想到你憧憬的残堡废园,像有许多凋萎的花瓣飘落在身边,浮香淡漠,夕照低迷。

第一次我去的时候,那“六合三十幢”接合的村庄埋没在战地的黑夜里。风很大,我什么也看不见,几盏马灯从小小疏落的窗户里泄出来,树叶像雪花一样飘飞,有时打在我脸上。我知道:我们离得真够遥远——时间的,空间的距离,那不只是铁丝网或护城河(如你所知的)所隔开的,那是神祗的安排,撒下许多黑雾,浓得化不开的黑雾,挡开你我的面目。我多么欣喜,在黑夜里,用双手触摸许多花雕的墙棱。仿佛有些寒星在寂静的天空冷冷地照着,仿佛照着我,照着你。我心跳着给遥远的友人写信:“我终于看见一座宋朝的村庄了!”第二次我去的时候,是一个阴霾的下午,那村子叫“山后”,在一丛又一丛的相思树,木麻黄,和苦楝树后面,成列的红墙,几棵老树,坐在井边,我茫茫然注视一弯又一弯的飞檐。

我从风沙的平原想象到落雨的森林。我看到你,不是那探首摘梧桐叶的书生,不是轻吟石榴的少年,我看到你坐在汉普斯第的小楼上,膝上摆着一本《仙后》,看窗底下花园里走过一个你心爱的女子。她胸前捧着一束康乃馨,着浅黄的秋装,站在逐渐枯槁的法国梧桐下,默默地看你。第二个黄昏,可怕的落雨天,你坐在密密的雨丝前,看窗帘舞动,已经过了六点钟,那黯黯的小门还不开启,有人在附近弹琴,你在纸条上急遽地写:春日该到了,芳妮……你听到原野上画眉的歌唱吗?那是温和的气候的先兆吧,芳妮,我期望一个春日。

那藏书的小楼是你的小楼,不是陆游的小楼。红酥手,黄藤酒。一块丝绢怀在袖里。多少个足音响过黄昏的石板路,那不是游宦者的黄昏,那是期待的人的黄昏,你去得多么远。海上的狂风,那不勒斯的港湾,罗马的坟茔。而飘海来到这个小岛上,我仿佛在一座宋朝的小楼上看到披着毛线围巾的诗人。你的魂魄今夜伴谁?果真你也去到威尔斯的古堡里读“奥香”的古诗?果真你看到海洋的蓝色藏在芳妮的眸子里吗?

我航海离开陆地的时候,正在一个初秋的凌晨,第一次看到海洋,那“翻腾的浪”打在心房上,一日一夜;你也陪我不眠吗?像那个晚上,在伦敦的夏夜,你思索着,忧虑着,许多波纹回旋,聚拢,散开。那一次黯淡离开凤凰树开花的大度山的时候,正是七月,草长得像“恩迪密昂”里的祭坛四周,像该有些牧人驱羊行过……我走下楼梯,走过林阴的小路,石桥,突然觉得陌生起来了,割断了生活里的甜蜜和温情,挥别文学院楼顶最瘦最淡的一片晚云;教堂的木架滤过橘黄的暮色。许多归鸟往水塔和梦谷的方向逸去。西边的石阶犹坐着两个着白色衣裳的少女,粉红色的蝴蝶结在绿草上颉颃。我梦不见什么,看不见什么,苦楝树下的设想已模糊了,似乎离开那山头,我也离开了你。

你一定也尝过成长的苦楚,那知识和责任的无奈咬啮着我,在两个月内,我体认了分离,拒绝和远离的茫然。东方山群里的绿湖,单桨游艇,水鸭,小山,急湍,忽然我勾回童年时候的一些残梦——摸虾子的残梦,捡稻穗的残梦——苦雨的冬季,凌晨出门,到堤下拾取野菜;烈日的夏天,在橄榄树上躲避一下午的市尘……我忽然回到孩提的愚騃,没有记忆的愚騃——飞车往南方的山群里驰去,两旁的樟脑树青翠依然,劲挺依然,瀑布雷轰而下,打湿我的上衣,一直到长桥的另一端又干了。你也关心过山中居民的痛楚和无告吗?煤油灯,茅草屋,薯片饭,教堂。我曾去过,去林中的部落,番刀的豪迈,竹笠的粗犷,溪涧的怅惘,吊桥的恐惧,一切都像迅速由山顶下压的层云,覆在部落的茅屋上,覆在番民的脸上,覆在我的心头上。我怎样也忘不了那战争末期的恐慌,柴火,粮食,瘟疫——巨木砍倒的声响,细雨里佩长刀的警员,村民的蓝布衣服,和哗哗不停的流水。那些已经去远了吗?你永恒的诗人啊,那些纯朴的旧事,浓密了我的灵犀,只要我回到那竹林山结环抱的绿湖,我就能从水影中看到自己。七月以后,我像水鸟一样盘桓在那平静的湖边。

如何渡过那急湍,有时我碰着水流,心悸得忘了自己。生命中也有许多不易跨越的急湍吗?可有一根楠木横倒的独木桥吗?可有个扶持的人吗?他该赤着上身,背着阿眉族人的筐箩,嚼着槟榔果,拘谨地说:“到上游去,那儿有一座桥”——可爱的荒蛮,我永远把劳顿的灵魂交付平滑如镜的绿湖,每当我回家的时候,摔去腋下的书籍,忘却爱情和函札,去到冬青树和槟榔树围绕的蕃社里,我要去听他们的祭神舞曲,我要看他们的望月,他们的车辙,憨笑。诗人,你的中世纪也如此吗?除了武士和战马,除了城池和鹰旗,你可有些安详的和平的农庄,乐天的愚蠢的农庄?——假如你也能跟我们到山林里,随一个壮得像傻子的向导到山林里去,看他们用弓箭狩猎,你该陪我们去秀姑恋山看野鹿和山猪——多广阔的深林,多冷冽的山涧,每一个崖顶上生长一簇洁白的百合花。

你生命中也有那么一个绿湖吗?那么一个教你忘怀一切论争,甚至一切书籍的绿湖,让你照见自己蒙尘的灵魂——水鸭,菱角,荷叶,莲藕和单桨的船。

那船溜逝得多快,坐在岸上看它驶入芦苇,眼睛就寂寞了。翻过一张画片似的作别,生命真的那么不留痕迹吗?

海岸,海岸,波涛,波涛;许多无谓的争执只为知道谁的海岸美过谁的海岸,谁的波涛温柔过谁的波涛。那小镇,爱情的小镇,惟一的小镇——我忽然看不见竹筒里的米酒,看不见双足缠挂的七色布条和铃铛。在一个烈日的正午,我拨开一片夹竹桃花,她在另一个花园等我。芳妮,芳妮……你的眼睫上只留住芳妮的笑脸和泪水,我看到她额前的刘海,看到顺从的甜蜜的双唇,看到神话的坚持和古典的欢愉。水仙花,回音的凄切。沙地上的赋别,车轮滚过小石子的滨海大道——只有晚霞还在,只有渔舟的倒影还在,只有女性化的山还在……自己怎么数得完上山的石梯?自己怎么能断定古墙的颜色?风铃摇着,花落着,潮水涨着,今夜月亮该在几更时候上升呢?你说,你说,该在几更时候下沉呢?诗人的红堡,意象化的城垛,在高处,看绿草地的阳光,看九月着花裙的女子匆匆赶来。

“你冰凉的小手!”多么秘密的小手,我握着莲花似的握着她冰凉的小手。海风吹彼此的双颊,吹乱她的长发。我怎么懂得什么叫分离?冲绳的落日,巨洋的波涛,波克丽的秋天辽如温泉谷的水汽,都在一个朔望里散尽了。你必定也曾在林中散步过,永恒的诗人。知更鸟飞起,踢落几滴水珠,掉在额角上,那一刹那的迷惘又该怎么说呢?那是“雾和瓜果成熟的季节”了,云丰满得像要蒂落在海上。倚着铁栏,看海,那不是驶向那不勒斯的,我不读《唐璜》,不必诅咒拜伦,“暴风是这样写的吗?”你在地中海上愤怒地说,把那诗人的新书摔在甲板上;离别曲是这样写的吗?我回想荒山的中秋月,梦谷里严肃的野火,音乐馆暴躁的华格纳——“奈何征尘未定,可堪落叶苔藓地……”

我把一切奉献给你,小窗前关怀诗集销路的诗人。伦敦的雨雾蒙蔽了你的七窍,只期待每个黄昏,让芳妮站在另一个窗下远远望你,抱着一束康乃馨,远远地微笑,许多愁绪。我把一切奉献给你,檐滴串成珍珠,飘风织成衣裳,让你在多雾的码头独立时不致感到酷寒。灯在路的另一头,暗下去了,雾越来越重了,她怎么还不来。绒线帽子控在袋子里,诗集控在另一个袋子。啊,芳妮……

而我们的生命就是这样没有休止地转变下去,从高原到市郊,到海岸,看渡船载运邮件慢慢靠岸。或是在疲倦的午后,躺到微风的树阴下,密密的细叶,把蓝天切成碎片——想到家里的盆景,荷花池,金鱼缸,火炉。想到阳光的海岸,美丽的海岸,迷人的小浪,岸上的拥抱,巨大的黑伞撑开雨水,我们在伞下,谁也看不见我们了,河水对面的观音山,那暗淡发白的轮廓,她说:“像做梦啊——”果真一切皆在梦境里吗?果真我们已经醒了吗?你永恒的诗啊,你已经醒了,你在罗马的墓园里醒着,你的名字写在水上……而我们未醒,我们都在长长的软软的梦里。

让我静下来俯视自己,离开了无名的绿色湖泊,离开了照亮自己的心灵的水涯,拾野菜的日子,捡稻穗的日子,摘橄榄的日子,捕麻雀的日子。漫天的蜻蜓在荆棘林上飞旋,果园,酒店,宗祠——我看见那村庄,线装书里的村庄,陆游的村庄,我坐在菊花畦前,仿佛看到那索然探头的就是沉疴不愈的你。

你的诗已经像水渍,浸濡了全世界,你的灵魂像灯笼,早已照亮了所有伤感的和不伤感的人的心坎。那立灯下异国的蓝眼珠,那无奈的笑容,绽开了,枯萎了,落了——像栀子花,摆在绣花桌布覆盖的长桌上,一种芬芳,低垂的窗帘,温暖的火盆,咖啡,烟草,她说:“你将使那诗人之名布满东方的每个青石街道……你们不了解他,你们不——”

每次我推门出来时,我预感的悲剧的第四幕已经开始了,像醇酒,醉倒一时,许多疾首的苦楚,在晨起的山风里发酵,流满山谷,草原,和林木的深处。她把你的画像交给我,像递过一片彩色的云朵,我心猛跳,我该如何把你引带到那梦幻的绿湖呢?让我们共划一艘轻轻的舴艋舟。我走到哪里你便在哪里——连绵的灌木林,嵯峨的山石,狭窄的水道,寒冷的碉堡;在马灯下,在灯光下,你恒在,你是无所不在的诗人。“那双唇,我亲吻的双唇,何以如此苍白?……忧郁的风暴。”

选自《昨日以前的星光》

本内容不代表本网观点和政治立场,如有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处理。
网友评论
网友评论仅供其表达个人看法,并不表明网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