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星空寂寥，空气冷冽。
何慎微不急着把车开走，降下四个车窗玻璃，靠在座椅上点了支烟，她已经戒烟很久，但偶尔还是会想起来。抽完烟，她扭头望向一坐进副驾驶座就歪头打瞌睡的人，“饿了吗？晚饭想吃什么？”
方遇眼皮掀开一道缝，“清淡点的。”
他这两天在找房子，跑了不少地方，此刻疲累不堪。
何慎微不啰嗦，点火上路，去了城南月桥巷。
刚把车停好，熄火，余光看见一男一女沿着巷子并肩走出来，昏暗的路灯映照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那身影，只瞥一眼，何慎微就认出来。
是许知洲和宋心恬。
她顿时停下动作，想等这两人走了才下去，可她的甲壳虫挺显眼，许知洲一眼就瞧见了，撇下宋心恬，径直朝她走过来。
她只好降下车窗，没好声气地说：“这么巧。”
许知洲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方遇身上。方遇不知何时压低了帽檐，脸歪向另一侧，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浑然不觉。
何慎微相当满意方遇的表现，她本来就没打算介绍两人认识。
“朋友？”许知洲问。
何慎微点点头，扫了站在不远处接电话的宋心恬一眼，“带他来吃饭，你们要走了吧？”
“正要走，”许知洲停了停，说，“这周六你爸生日，我妈亲自下厨，你早点过来。”
何慎微语带嘲讽，“你们一家人整整齐齐，我就不掺和了。”
许知洲面露不悦，宋心恬握着手机走过来，冲何慎微笑了笑：“嗨，好久不见，想不到在这遇见，听说你们画廊最近有大动作？”
何慎微似笑非笑：“你指哪方面？”
“邹六艺，恭喜了。”
“承让。”
宋心恬又是一笑，眼底却不加掩饰地浮出一丝轻蔑。她目光不经意扫过副驾，微微一怔。
何慎微有意无意地挡住她的视线，望向许知洲，“不耽误你们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
许知洲蹙眉，宋心恬伸手揽住他的胳膊，小声说了句什么。
“记得周六回来，我跟爸妈在家等你。”许知洲转身离开时，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
何慎微通过左侧后视镜注视他上了宋心恬的白色卡宴，随后开出视野。宋心恬车技不错，倒车调头一气呵成。
“他是谁？”方遇的声音传来。
何慎微收回视线，“舍得醒啦？”
方遇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坦坦荡荡笑起来，“你不是不想我跟他们见面吗？”
他的笑容纯净明亮，与不笑时判若两人。何慎微从没见过一个人身上能够同时存在温暖和冷漠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笑与不笑之间自如切换。
静默了片刻，她道：“许知洲是我后妈带过来的拖油瓶，我们平时关系就不怎么样，见不见无所谓，至于宋心恬，我想她认出你了。”
方遇不以为然：“昨天去邹六艺工作室，我知会过她了。”
何慎微微微讶异，宋心恬的梦马画廊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画廊，甚至凌驾在问珍画廊之上，即使是再资深的艺术家听到梦马都不可能无动于衷，何况方遇这样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可她观察方遇神色，觉得他的淡定和无所谓不像装出来的，这令她困惑不已。
“你为了帮我得罪宋心恬，值得吗？”
方遇投给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我这不叫帮你，是跟你交换条件，你同意了啊！”
说到这个，何慎微一时失语。
方遇伸了个懒腰，拉开车门，“饭馆在哪？带路，我饿了。”
何慎微下车，指了指巷口，“这边。”
两人步行约莫七八十米，拐过弯，一个带庭院的红砖屋子出现在眼前。双开木门敞着，庭院挺安静，空地上摆着四张编了号的小木桌，每张木桌边放着两张小凳子，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正在打扫卫生，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就说：“来晚了，打烊了！”
何慎微微笑：“许叔，您不是说我什么时候来都给我留碗面吗？”
男人停下动作抬头，布满皱纹的眼角洋溢着惊喜，“小微，是你啊，怎么来也不先说一声？”
“晚上跟人在附近谈事情，完了顺路过来的，我朋友小方。”何慎微抬起下巴比了下方遇，方遇立马跟着叫了声“许叔”，她往靠门的一张小木桌边一坐，“真没的吃啦？”
“有有，许叔说话算数，啥时来都有的吃，你们等着啊。”许宗达把抹布往桌子一丢，边说边走向厨房。
方遇乖乖坐着等吃，凳子矮，他索性伸直两条大长腿，牛仔裤膝盖处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破洞，显得随性又落拓。
何慎微捡起抹布，继续擦拭还没清洁过的桌子，然后去水龙头下搓洗抹布。
许宗达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猪蹄面招呼她来吃，“别弄了，丢水池里就好。”
“马上就好。”何慎微把抹布拧干，披在旁边的的挂绳上，这才回到桌边。
加足了料的猪蹄面汤汁浓郁，香气扑鼻，令她食指大动，看了眼方遇，见他已经毫不客气举筷吃起来，他吃得虽快，但吃相很好，没发出半点声音。
许宗达从派出所退休后，在自家院子里做起饮食生意，店虽隐蔽，可生意好得很，他不请店员，从购置食材，烹煮到打扫全是他一个人在做，一天就卖三十碗猪蹄面，卖完就打烊，全靠食客口口相传，慕名而来的络绎不绝，成了网红食客撰写推荐贴里的钉子户。
不少人建议许宗达扩大经营范围，甚至提出加盟，开分店，许宗达没听进去，他钱够花，退休工资足以应付他一个人的日常开销，开这个小面馆就是给自己找点事做，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慢点吃，小心烫。”许宗达看两人埋头苦吃，十分捧场，高兴得合不拢嘴，“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吃饭？你们年轻人别光顾着工作，要注意身体，不然老了可怎么办！”
“偶尔才这样，我平常一日三餐，不知道多规律。”
“那就好，那就好，这方面你得跟小洲好好学学，我看他就挺重视养生。”许宗达转身回屋，片刻后拎着一个硬纸袋出来，“这是他给我带的，说让我挑着吃，你也看看，用得上就拿走。”
何慎微没应他，倒是方遇听到这抬头看了她一眼，“许知洲？”
许宗达听见了，问他：“你也认识我儿子？也是，你们都是一个圈子里的吧？”
方遇回答：“不算认识，刚巷口遇上。”
许宗达看了看何慎微。
何慎微探头扒拉了一下袋子，无外乎是一些补铁补钙护肝明目的营养保健品，“您儿子孝敬您的，您吃着就是，这不是药，起保健作用的。”
“这么多，我怎么吃得完？你带点走。”许宗达嘴上这么说，眼睛里却藏着满足的笑意。
“不用了，拿回去也是放到过期，我记不住吃这些。”
许宗达又说：“他最近工作是不是很忙？之前每周能来两三回，现在一月能过来两趟都是多的……”
“许叔，我们各自工作都忙，平时不常见面。”
许宗达叹气道：“我老糊涂了，总觉得你们还在一起。”
何慎微抿唇一笑，“我们算哪门子在一起啊？不过是小孩子闹着玩，您还当真了？”
许宗达看着她，“你交男朋友了？”目光不由扫过方遇。
“没呢。”
“你也不小了，该好好考虑个人问题了。”
“随缘吧，我现在只想挣多点钱，早点奔小康。”
“你外婆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行，不算太好，但也不赖，她现在住的疗养院条件还不错，有专人24小时看护。”
“费用很高吧？”许宗达很快捕捉到重点，“你爸要给你钱你就拿着，他本来就有赡养你外婆的责任，小丫头不要事事逞强，累死累活能挣多少！”
“我都二十有八了，怎么是小丫头？”何慎微睁大眼睛，故作生气地说：“许叔，您也太看不起我们新时代女性了，我挣钱的本事不输男人的。”
“是是，许叔知道你有本事，许叔希望你能找个好归宿，有个人跟你分担一下。”目光又一次扫了下方遇。
方遇不自觉挺了挺脊背。
何慎微笑眯眯地看着碗底，“行，等找到了，第一时间跟您说。”
吃完面，何慎微抢着去洗碗，方遇知道两人有话要说，便主动提出去外面走走消食。等他出去后，许宗达问何慎微：“这小伙子多大了？你俩是在谈朋友？”
见他一问再问，何慎微无奈地笑起来，“朋友是朋友，但不是您想的那种朋友，我不喜欢年纪比我小的。”
许宗达将信将疑，也难怪他这么想，何慎微从没带朋友来他这，今儿是破天荒头一遭。但他没在这话题上打转，因为有件重要的事，压在他心底好几天了，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正好她今晚过来，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说出来。
尽管打定了主意，可他目光仍流露出一丝纠结，“有个事想跟你交个底，但目前只是有一些眉目。”
何慎微见许宗达的神色，心里不由一凛。
果然，听他继续说道：“是关于当年你妈妈那起事故的目击者。”
何慎微的身体微微一震，死死盯着许宗达，生怕漏听错听一字。
“当年我答应过你，一定帮你查出真相，可惜直到我退休都没能办到，但我没忘，这些年一直记着，退休的时候，我把这个事交接给了一个信得过的小辈，他这几年断断续续有在暗中调查，这点你得体谅，毕竟时隔多年，又没什么线索，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最近他辗转查到当年那个目击者的下落，虽然还不能十分确定，但总算是个调查方向，你说是不是？”
何慎微急切地问：“那现在呢？人找到了？她现在在哪？”
“前些年确实在炀城，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全家搬去了外地，现在具体的落脚处还有待核实，但顺藤摸瓜，假以时日总能找到的，你别急，等我消息。”许宗达不敢透露太多细节，担心说多了何慎微又像多年前那样冲动，冒冒失失跑去外地大海捞针，想到那次她在炀城遭遇的事，他就一阵后怕。
何慎微压住心头的酸涩，颤声说：“谢谢许叔，我听您的。”
……
方遇两手插袋，出了庭院慢悠悠朝东走，巷子中段没有路灯，但借着一侧庭院透出来的光线已然足矣照亮脚下的石板路，他沿着长满青苔的墙漫无目的走着，路过一个凉亭，他停下脚步，在石椅上坐了片刻。兜里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掏出来，亮起的屏幕跳跃着宋恬恬三字。
按下音量键，铃声顿时消音。他把手机放到一边，不一会儿微信提示音响，还是宋恬恬。
他没细看，也不急着回复，对方会说些什么他猜也猜得出，只琢磨着要不要在通讯录里改个名字，还没想好改什么，何慎微的电话就进来了，跟他讲要走了，在车里等他过去。他把手机塞回口袋，手在石椅上一撑，翻身跳下凉亭，脚步轻快朝巷子另一头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