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草的老人，叶骅摄影文/叶木喊山
我在河南有个朋友，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一个秋天，我曾随她去过一趟她的家乡。
这个朋友的老家在郑州附近的农村，在她家做客的日子，我经常在她们村子的田野里转悠。
那边秋天的田野很美，庄稼已经都收割了，田地里全是庄稼茬子，有些叫不出名字鸟儿羽毛非常艳丽，蹦蹦跳跳在地里觅食。
各种各样的树叶，红的、黄的、褐的，铺满了田野间的小道。
我每次来田野里散步，总能碰见了一个放羊的老人，这个老人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腰有些躬，但是身体还是比较硬朗，吆喝羊的声音很洪亮。
有一次我专门走到他跟前和他攀谈，老人告诉我，家里情况现在很好，吃饱穿暖还有点存款。
他放羊是因为闲不住，赶几头羊出来溜达溜达，可以消磨时间，也能弄几个旱烟钱。
老人很热情，也很健谈，知道我是外地来的之后，不停给我介绍他们当地的风土人情。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就告别了老人，打算回去吃饭。
我走上回村的小路时，不经意又回头看了看，却看到了很不雅观的一幕：刚刚和我聊天的老人，爬上了一座坟堆，正站在上面撒尿。
那个坟堆，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在这片平坦的地里，这个坟堆孤零零的，坟堆前也没有个墓碑，看上去很显眼。
我虽然觉得老人的举止不雅，但是也不好意思开口说什么，就这样带着困惑回去了。
第二天我出去的比较晚，散步到田野里那座孤坟附近的时候，碰巧又看到那老人站在坟堆上撒尿。
我心里不由对这个看似开朗热情的老人产生了一种不悦的感觉，所以沿着小路就自顾自地走了过去。
那老人提起裤子走下坟堆后看到了我，他朝我打招呼的时候，我嗯嗯啊啊敷衍了几声，没和他聊天。
当天我回去后，就把自己的所见告诉了朋友，并对她说：“那个放羊老头真过分啊，每天都站在人家坟堆上撒尿，你说要是被人家看到，不和他打成淌血的架？”
我的语气很气愤，但是朋友听完我的话却很平静，她没有向着我去谴责老人，而是反问说：“你知道那坟堆里埋着什么人吗？”
我摇了摇头。
朋友说：“那里面埋着三个日本鬼子。”
我一听这话，心里憋着的气一下子就瘪了。我知道这后面肯定有一段残酷的往事。
果不其然，朋友开始给我讲这个放羊老人的身世。
原来，这个老人姓张，当年日本鬼子打到郑州的时候，他还很小。他的父亲和二叔从野地里给牲口割了草回村的时候，不幸遇见了一队日本兵。
这一队日本兵拦住他父亲和二叔问话，但是他们没有带翻译，叽里呱啦说出的话老张父亲和二叔一句都听不懂。
两个农民看这些人满脸杀气，又是刀又是枪，既害怕又惶恐，战战兢兢指手画脚和日本人比划了半天，双方始终也没有明白彼此的意思。
老张的二叔看这些日本人语气越来越严厉，手里带血的刀挥来挥去，突然就扯了老张父亲一把，然后朝远处逃去。
拿刀的鬼子追上去，从后面劈了一刀，把老张二叔的一只耳朵和半边脸就给削掉了。
老张二叔剧痛之下站立不稳，沿着一个陡坡咕噜噜滚了下去，滚到了下面的水渠里。
老张的父亲反应慢，没来及的逃，但是日本人也没有放过他，对着他的肚子开了一枪，也把他踹下了陡坡。
日本人伤完人，就自己找路进城了。
躲在远处的乡亲看到了这一幕，等到日本人走远后喊来村里人把老张父亲和二叔抬到了家里，这时候老张的父亲已经不行了。
老张还小，隐约有点记忆，他只记得父亲痛苦的眼神朝他和他的哥哥看了一眼，就咽气了。
老张的二叔还有气，被村里人用土法子搭救了一番。什么土法子呢？就是杀了一只鸡，把热鸡皮覆在他脸上。
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老张的二叔躺在床上痛苦地撑了半个月，也因为伤口感染死去了。
老张的哥哥那时候十六七岁大，咬牙切齿几天没睡着，后来背了个包裹自己走了，说要去参加队伍打日本。
老张哥哥走的时候，老张的母亲抱着老张，看着老张的哥哥哭了很久，但是终究也没有阻拦儿子。
老张的哥哥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杳无音信。村里人都说他肯定也遭了日本人的毒手。
就这样过了这一阵子，老张的村子附近突然来了队伍，端掉了驻扎在大路口的一个日本兵的岗哨，打死了三个日本兵，七八个伪军，还顺手解决要了一个本村狗腿子的命。
这些打死日本人的队伍行动很快，枪声一停，就消失在田野里了。
按理说，一个据点有事，日本人增援的速度都很快，但是那一阵子不知道城里是什么情况，好几天都没见日本人来处理尸体。
虽然替日本人跑路的狗腿子被打死了，但是日本人也不可能不知道路口的岗哨被端了这件事。
眼看日本人和伪军的尸体都要臭在大路上了，村里人终于忍不住，就把这些日伪军的尸体都给埋了。
三个日本人埋在了一起，几个伪军尸体埋在了一起。那放羊老头每次爬上去撒尿的坟堆，正就是这三个日本兵的坟堆。
没过多久，城里的日本兵就都走了，抗日战争胜利了。
朋友告诉，自打这日本兵的坟堆在那个地方后，老张常去那儿撒尿拉屎。这么多年了，习惯还是没改掉。
当年那块地是荒地，后来开垦了，老张怕地的主人把坟堆挖掉，就用自己的好地换了那块地，所以他现在在那撒尿，谁也没资格说闲话。
朋友还说，前些年有几个采风写书的知识分子专门来到村里看了日本兵的坟。
这些人知道老张经常在坟堆上撒尿之后，他们批评老张太狭隘，小农思想，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还侮辱亡灵，这是很没有风度的行为。
我忍住不问朋友说：“那老张怎么回应了的？”
朋友说：“谁也想不到，平时那么温和的老张，竟然火冒三丈，拿着放羊鞭子拼命追着几个穿衬衫打领带的人打，那些人就像丧家犬一样，逃走了。”
我有点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又问：“那老张没给自己惹麻烦吧？”
朋友笑笑说：“没有，这些人跑得快，老张没打到。”我松了一口气。
过了几天，我要回家了，我专门去田野里找放羊的老张告别。老张看到我很高兴，打招呼说：“好几天不见你来，这几天闲了？”
我说：“我要走了，临走前和你一起在坟堆上撒个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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