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墨华
（文类：小说）
01
张爱玲说她喜欢钱，因为她没吃过钱的苦。李燕也喜欢钱，恰恰是因为她吃过钱的苦。
父母要生儿子，家里姐妹多。人多吃不上饭，从小就饿肚子。李燕饭量又大，被爹娘限制每顿只能吃一碗，再吃就要打。李燕饿得肚子咕咕叫，上外头挖野菜吃。结果有种野菜有毒，上吐下泻，差点死了。上学时她成绩最好，但父母要供儿子，逼她辍学。她一头撞到墙上，头破血流，晕了过去。醒来以后以为父母会依了她，结果还是被退了学。父母无不揪心地掐着指头算账，她这一撞，请医敷药、包扎伤口又花了家里多少钱。
后来她出去打工面试，买不起衣服，穿得像个山鸡，面试官说她太矬不让进去。去饭店吃饭有人丢了手机，扫眼一看她穿得最破，唯独要来搜她的身。
所以，钱这东西，对李燕而言，比命还重要。命丢了无妨，钱？不能丢！
她的眼睛越长越方，像铜钱上的那个方孔。每天眼一睁，钱！闭上眼，钱！她找工作不问轻松繁琐，钱多就行。后来到了找男人的年纪，长得丑无妨，有钱就行。
哪怕是姓钱的男人，也能得她高看一眼。
李燕因为十多年来只干一件事，赚钱，于是她真有了点钱。有了钱就要买面子，买水平，买尊严。她买了假学历，还想整容。可听说整容会死人，还是不整了。别到头来人死了，钱没花完。
李燕跟钱忠结婚，人人都说她傻。因为钱忠离过婚，还长得丑。但李燕不介意。因为钱忠有钱，而且看上去有点憨厚。李燕就从这个满面横肉的男人的三角眼里看见了忠诚。殊不知，感觉这东西向来最不靠谱。
婚后，钱忠偷人，被李燕抓个正着。李燕问钱忠的第一个问题竟是关于钱：偷了多少钱？哦不，你跟她偷了多久？
钱忠嗫嚅：半年！
李燕心中一阵揪痛，想：半年，得花多少钱？
于是问钱忠，你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
钱忠说，太多，不记得了。
李燕崩溃。
李燕没哭，没闹，没喊，没叫，默默计算两个人的资产。动产不动产，车子房子股票现金，这几年的花销，林林总总。请一个律师多少钱，哪个律师靠谱。如果离了，能得多少钱，较婚前是赚了还是赔了？如果这几年没有结婚，而是去搭建人脉，又赚多少钱？算来算去，头晕脑胀，最后泪如雨下。
钱忠来跪求，她原本已心软，一想到他在别的女人身上出钱又出力，顿时火冒三丈，一把将他推开。
钱忠说，你就当我嫖了个娼。
李燕冷笑：可你嫖了个好贵的娼！你给我滚！
李燕笑自己到这一刻，还不忘价格。
她这辈子，是与钱骨血交融了。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了被钱控制人生的宿命？是从父母规定一顿只能吃一碗饭那天起？还是从吃了有毒的野菜上吐下泻那一刻起？又或是撞得头破血流还是被退学那刻起？还是因为穿得破被拒绝参加面试那天起？又或者因为穷被人当作贼的那一刻起？
02
离婚以后李燕回家，全村夹道欢迎。
李燕给大家分派礼品，到了自己的小家，被兄弟姐妹团团围住。她挨个派钱，分发礼物。家人全知道她离了婚，却没有一个人替她悲伤。他们把红包拆开数钱，试穿她买的衣服，互换吃食。
等到晚上吃饭，饭桌上，爹妈才想起李燕离了。问，咋离了？
李燕不想说真话，就说：他乱花钱。
你已经够乱花钱了。住那么贵的房子，开那么好的车，也不想想你弟弟妹妹还没着落。你不帮他们，谁帮他们？对了，女婿怎么乱花钱了？
白送别人十几万。
这个数字是信口胡诌，但也不无根据。她查了钱忠的账户，再结合他自己的交代，估计出这个数。
爹妈啧啧不已，那是留不得！离婚你分了多少钱，没有便宜了他吧？
李燕喜欢钱，也爱和人谈钱，但却厌极了和父母谈钱。他们嘴里的钱字一粒粒地往外蹦，所到之处尽是污浊。
李燕气恼：钱钱钱，一天到晚就是钱！我离婚了！我离婚了呀！你们有没有关心过我？！
爹妈自从她有钱以后都开始怕她，不敢开罪于她，更别说打她。他们只嘀咕：你都有钱了，日子过得那样好，我们哪有能力关心你？你应当多关心关心你弟弟妹妹。将来我们老了不能动了，也还要指望你养老送终！
啊——李燕咆哮！
李燕第一次发现钱竟还有这么卑劣丑陋的一面。
这一刻她忽然想到她早期打工时喜欢过她的许三。那时候她穷，他更穷。但他买早餐，都是给她买包子，自己吃馍。因为包子一块，馍五毛。后来许三的妈妈和姐姐来看他们，带了两瓶自己做的咸菜和酱肉丁。临走时许三妈妈硬要塞给李燕两百块钱，李燕没要。就是那一刻，李燕下定了决心要跟许三分开。
他的心固然炽热，他的爱固然真诚，他的妈妈和姐姐固然善良，可一个举全家之力只能给得出两瓶小菜和两百块钱的家庭，并不是她心中所想。
她走得无声无息。
再后来，她认识了钱忠。再后来，她去商贸城找店铺，偶然遇到前去批发小商品的许三和妻子。他妻子微胖，肤白，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许三叫住了李燕，两个人客套了几句，交换了联系方式。
03
离婚并没有使李燕一蹶不振，相反更加激起了她对钱的热情。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是她对钱的信仰。钱可以抚慰一切伤痛，钱可以给她不曾有过的底气，钱可以代替父母之爱，钱是她抛弃爱情以后获得的最好的馈赠。
李燕赚钱的本事比挖野菜的本事强多了。她肉眼看不出哪样野菜有毒，但却能敏锐地洞察商机。她不管倒腾什么买卖，少有不赚钱的。赚到了钱，人就爽快，不去想那龌龊腌臜之事。
李燕在商铺云集的商贸城杀出一条血路，两年内店铺已经多达七间，雇了十几个人做事。
许三的老婆去商贸城进货，竟然主动给李燕打电话，想走关系拿折扣价。
那一次偶然跟许三夫妇碰面，换了号码，私下却一次没联系过。如今他妻子找她拿货，显然并不知道李燕跟许三的过去。又或许在她看来，许三那么平凡的男人，又怎么会攀得起这么有钱的女人呢？
李燕很好奇许三是怎么跟妻子介绍自己的。她有些嫉妒这个女人。她怎么可以这么白，这么胖！她每天阅人无数，找她拿货的女人个个脸上写满了风霜。她们黝黑粗犷，精打细算，通身上下透着浓浓的世俗气。可许三的妻子，笑起来宛若少女。
李燕嫉妒的同时，竟又有点喜欢她。当年的许三何其穷也，为什么她会嫁给他？谁给她的底气和胆量？
她自己迈不出去的那一步，竟有别的女人替她迈出去了，并且这一路走来，还很好。她欣慰，亦惆怅。欣慰，至少她曾经遇到过真心待她的人，惆怅往事已成空，他终究成了别人的人。
她按成本价给了许三的妻子。她叫她许太太。许太太笑得花枝乱颤，你还是叫我小张吧！有钱人的老婆才叫太太。
小张频频到李燕这里拿货，李燕给她的价格一次比一次低。小张都不好意思了，问你这个价格给我，你能赚到钱吗？李燕说不赚钱我做什么生意？放心，让你点儿价，穷不了我。
李燕经常巧妙地问她和许三之间的事。
小张说到许三一脸幸福，仿佛打翻了蜜糖罐子，齁甜齁甜。
李燕又酸涩地问他们怎么认识的，小张说，她认识许三的时候，许三还是个半死不活的人。因为前女友不告而别，他很痛苦。她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许三的心给捂热。好在许三不是那种有恃无恐的人，不会因为她倒追而蔑视她，对她一直不错。那会儿穷，一块钱掰开两半用。每天买早餐，许三都给她买包子，自己却吃馍。因为包子一块钱，馍只要五毛。
轰！
李燕的脑子轰然作响，眼泪决了堤一样流下来。
这是李燕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哭。她以为她决战沙场，身经百战，受过父母的亏待，遭过男人的背叛，经过贫穷的摧残，早已不会为任何事动容，却不想，竟被这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击垮。
小张问李燕怎么了，李燕说想起前夫的龌龊，一时失控，见笑了。
04
李燕陆续认识了一些男人。处不来，都散了。
晚上回了家，夜的深沉如黑洞，将一个人的斗志和梦想全都吞噬。这时候她是一个丢盔卸甲的女人，一个没有强大气场和外表包装的女人。她只是她，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触，有欢喜也有悲凉的女人。一个喜欢钱同时又有钱的女人姑且战胜不了这寂寞与寒凉，而那些真正一无所有的女人呢？
有时候想想，她或许真的需要一个男人。可区区一个钱忠已经击垮了她对男人的全部信任。
父母之爱，不过如此。夫妻之情，不过如此。唯有商道，始终如一。只要在契机和能力上加一腔热血，多数便能成功。
她入睡前，眼角滑下了一滴泪。可她并不知道。
她回想她这前半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竟是和许三蜗居在那十平米地下室吃糠咽菜的日子。
05
那一天，一切跟平常并没什么两样。有人说，北二路有个女人被车撞死了。李燕正在理货，头都没抬，唏嘘了一声。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车祸，大的、小的、轻微的、惨烈的。她的同情起不到任何作用。
人家又说：好像是刚刚从咱们这层拿货走的。
李燕这才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脸来：谁？
就是那个皮肤挺白，有点胖的。
轰！
李燕匆匆跑出商贸城，赶去北二路。果然那个路段已经围了警戒。散落一地的是小张刚刚从她这儿拿的货。珠串、头绳、耳坠、化妆品……小张横躺在马路中间，头下一摊血。一众人在拼命拽住一个发出凄厉哀嚎的男人——许三。
李燕矗立着，呆望着，心一阵阵揪痛。许三哭吼着，呜咽着，喊破了喉咙，呸出了一口血。
06
小张的丧事办完了，李燕去找许三。
许三跟李燕，仿佛经过了一世的轮回，早已不是当初那层关系了。
许三捧着小张的遗像，以泪洗面，不吃不喝。许三的母亲和姐姐只觉得李燕似曾相识，又不敢肯定她就是当年跟许三同居的那个女孩儿。
那时的李燕穷、土，皮肤粗糙、黝黑，不像今天这般气质雍容。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境，改变一个人的气质。钱还可以易容，使人不再能认出你。
许三的女儿牙牙学语，爬到许三怀里，跟许三亲昵。
许三眼泪鼻涕糊了女儿一脸，说，丫丫，你、你妈没了！你……你没有妈，我也没有老婆了！
一旁的李燕心如刀绞。
伙计打来电话，叫李燕回去处理一批货。李燕说你们自己处理吧！然后关了手机，从许三手里把孩子抱过去，逗弄。
……
李燕天天去找许三，铺子也不管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事。铺子是什么，铺子是钱！钱是什么？钱是命！但现在，李燕竟然糊涂到不要钱了。虽然很多事情可以交给伙计做，可伙计哪有亲力亲为放心？
李燕对钱的兴趣骤减。她只有一个念头，重新抓住这个机会，靠近许三。
她固然对小张的死痛心不已，可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她想小张也不希望许三一辈子这么颓下去吧！
07
李燕天天往许三那儿跑，帮他带女儿，搞卫生，做饭。可许三的心已经死了两回，哪能那么容易活过来？
许三问李燕，图什么。
李燕说，我也不知道图什么。以前我对不住你，现在就当还你吧！我跟小张关系好，你是小张的丈夫，丫丫是小张的女儿，我想帮帮你们。
许三笑：不必。
尽管许三收着敛着，一字未提当年她不辞而别的事，可李燕还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愤懑。
他不提，不代表他忘了，也不代表他不恨。只不过旧的伤痛被新的爱人所覆盖，一时忘却了。等爱人离去，那一层覆盖物不在，停留在伤口创面的，依然是一块丑陋的疤痕。
当初，是小张把许三从悲痛的漩涡中拯救出来的。如今小张去了，她又来重复小张当年为许三做的那些。小张收拾她的残局，如今她再来收拾小张的残局，如同一场宿命，一场轮回。
李燕终于发现，她居然还能为一个男人流泪。
父母亏待她的时候她没有哭，钱忠背叛她的时候她没有哭。但面对小张的遗像，面对许三父女，李燕却常常止不住流泪。
钱，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08
李燕倒追了许三三年，终于如愿以偿做了许太太。
因为要照顾许三的女儿和母亲，李燕把七间店铺盘出去五间，只留了两间。
许三问李燕，你怎么舍得？以前你不是最喜欢钱吗？
李燕也比当初胖了一些，但并不臃肿。以前她对镜自照，觉得自己笑得敷衍而狰狞，如今却能从自己的笑容里看见小张的影子。她似乎也学会那种宛若少女的笑了。不，不是学会，而是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李燕说，以前我爱钱，是因为我没有钱。缺什么就要去补什么。缺钱带给我的伤害太大，以至于我不顾一切要去得到它。后来有钱了，才发现，人要好好活着，并不是只有钱就行。我让出五个铺面，是为了维系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我留下两间铺面，是为了进可攻，退可守。
许三笑笑：你一套一套的。
李燕长叹：神仙要历劫，人又何尝不是？我也是拼过，苦过，亏过，悔过，才知道这一生要怎么走。后半辈子，咱们互相关照。
互相关照。许三说着，看了一眼柜子上小张的遗像。她眼眸温柔，似和风，似祝福。—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