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凌燕
在丰县乡下的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种有枣树，一棵两棵或更多，而在南方，枣树却很少见，所以南方人多不识它。
枣树生长很慢。我家的院子里种了两棵枣树，一棵在东屋门旁，另一棵在堂屋门旁；东屋旁的那棵高大些，树干有碗口粗，堂屋旁的那棵矮小些，树干如茶杯口那么粗；东屋旁的那棵早就刨掉了，堂屋门口的至今还在，虽然堂屋早已经被扒掉了。
堂屋门口的那棵枣树年龄应该比我还大，因为从我记事起它就在那里了，而且仿佛这么多年一点也没长，如今还是如茶杯口那么粗。每年的腊八节，奶奶都会戳一筷子腊八饭抹在枣树的分叉上，据说吃了腊八饭的枣树结的枣子又多又甜。
这两棵枣树带给了我很多快乐。枣树的皮又厚又硬，枣树的新芽却是又小又嫩的，新芽要积蓄整整一个春天的力量才能拱破树皮，所以枣树是在晚春发芽的。新芽一旦拱破树皮生长就很快了，一夜之间，米粒大的叶片就可以长成绿豆那么大了，只要几天的工夫，原本光秃秃的树枝上就都套上了绿色的袖子了。
嫩绿的叶子在风的吹拂和雨的浇灌下迅速的茁壮成深绿色了，这时，枣花就快开了。先是在叶片之间拱出绿色的小小的成簇的花苞，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因为花苞和叶子是同一个颜色，几天之后，花苞开放了，米黄色的，小如芝麻粒，一簇簇的，有一种香甜的味道。
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吃饭的时候，就能闻到枣花的香味了；饭后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听奶奶讲故事直至月上中天，月色如水，透过树叶的空隙照在我和奶奶身上。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既然不识愁也就不懂幸福。我当时并不觉得幸福，只是觉得舒服。与亲人在一起的舒服经过时间的发酵，回忆起来就都是满满的幸福了。
你听到过落花的声音吗？在傍晚，整个村庄都安静了，鸡鸭上窝了，牛羊进棚了，猪卧在圈里了，人也睡了，枣花簌簌的落下来，那是枣花摩擦枣叶和空气的声音，也或者是枣花之间碰撞的声音，一阵风吹过，这声音就密集一些。等到第二天早上起床，发现枣树下落了黄黄的一层，那是枣子脱下的黄衣裳吧，脱下衣裳的枣子被我们发现了，它们已经如小米粒那么大了。
于是，我开始盼望枣子成熟。天气渐渐热了，妈妈搬了张小木床放在枣树下，木床上铺上妈妈用芦苇手编的席子，每天的夜晚，我都要躺在木床上听收音机，边听收音机边从枣树的缝隙里看漫天的星星，不时的能看到流星滑过，那时不懂得看到流星可以许愿，只是担心流星掉下来会把村头的老榆树压弯了。
夏天到了，枣子终于成熟了，一颗颗挂在树枝上，它们太沉了，把树枝都压弯了，深绿色的枣子变成黄绿色的了，向阳的一面变成红彤彤的了。它们并不是一起成熟的，我就每天站在树下仰头寻找变红的枣子，发现一颗就央求妈妈用长棍帮我打下来，妈妈不肯，说这样会把旁边没熟的枣子一起打下来的，我不愿意，妈妈就说你等着下雨吧，下雨的时候被风刮掉的枣子都是熟的，于是，我就盼着下雨。
打雷了，刮风了，本来在外面疯玩的我一阵风似的跑回家，妈妈常常是坐在东屋门旁做针线，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随时观察枣树下是否有落下的枣子。妈妈笑了，说，馋妮子，你不用睁这么大眼，枣子掉下来会有声音的。
果然，枣树下不时传来“啪啪”的声音，它们有的落在了地上有的落在了房顶上有的留在了房顶有的又从房顶上滚落了下来，掉下来一颗我拣一颗，我欢呼着在两棵枣树下来回跑。枣子有多甜我忘记了，风中枣子落地的声音和妈妈的陪伴却刻在了我心里。我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不孝的子女，和父母在一起的这些点滴琐碎的美好不是会令我们终生疼爱自己的父母吗？
你知道什么样的枣子最甜吗？被鸟啄下来的枣子最甜。鸟是最擅长发现甜枣的，它不用依靠仪器检测哪颗枣子的含糖量高，它利用本能就能知道哪颗是最甜的枣子。它尖尖的嘴巴啄食果肉，受伤的枣子容易掉下来，这样掉下来的枣子比蜜还要甜。
于是，嘴馋的我，在夏天，就常常站在枣树下，仰头看是否有鸟儿停在枣树上，如果有，我就屏住气，先让它啄两下，再把它轰走，然后我使劲摇晃树干，那枣就有可能被我晃下来，只是，这样的机会很少很少，以至于我怀疑这只是我馋嘴的幻想，因为，幼小的我压根晃不动那棵枣树啊。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枣树叶变黄了，开始有掉落的老叶子了，打枣的时候就到了。爸爸拿一根长长长长地细棍，站在椅子上，击打枣树的树枝，那些被压弯了腰的树枝上就纷纷的滚落下枣子，一个个枣子前赴后继似的跳向地面，弟弟兜着上衣的前襟接枣子，没想到枣子也是很调皮的，它不跳向弟弟的衣襟，反而跳向了他的头顶，于是，我弟弟的头就被枣子砸的“啪啪”响。弟弟哭了，我笑了，嘲笑他的傻；我挨骂了，妈妈生气了，说我不知道照顾弟弟；爷爷也生气了，说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怎么懂得照顾弟弟；奶奶不生气，说小孩子头皮软砸两下怕啥。
当一家人一起吃脆生生的枣子的时候，全家人都开心，只有爷爷不开心，因为他的牙不好，只能吃煮熟的枣子。呀，爷爷真不幸，煮熟的枣子还有什么吃头，吃枣子就是吃的那个脆生味呀。我就故意趴在爷爷耳朵边嘎嘣嘎嘣的吃枣子，叫着，“爷爷老头子，给你过过耳朵瘾吧。”爷爷瘪着嘴笑了。
我总是很同情打下枣子之后的树枝，我总觉得它们像被吕后杀死的韩信，江山打下了，功臣却被诛杀了，你看，有的树枝就被砍掉了，就是伸向屋顶的那支，被爸爸无情的砍掉了，说是那支离房顶太近，以至于打枣的时候枣把瓦都打破了。我生气了，叫着，“你们这简直就是卸磨杀驴啊。”一家人全笑了，奶奶笑的声音最大，“哎哟，咱家的小妮还懂得卸磨杀驴了。”
一棵枣树可以收获两大筐枣子，这些一母同胞的枣子被分的七零八落了，有的进了我们的肚子，有的被送到吴庄的姑姑家，有的被送到刘庄的姥姥家，有的被送到史公寨的大姨家。我恍然大悟我们都上了枣树的当了，它故意把自己的果实长的这么甜，它这是引诱我们帮它散播种子啊。瞧吧，明年的春天，吴庄的刘庄的史公寨田间地头上都会有枣树苗长出来了。
在朋友的微信上看到了一张照片，有点模糊，看不清楚，可是，我还是从那棵树上感觉到了我熟悉的枣树的痕迹。枣树的枝桠是弯曲且非对称分布的，因为叶子比较小所以树冠是疏朗的，于是，它给人的印象就有点张牙舞爪了。
当你喜欢一样东西到了只凭感觉就能知道那就是它的时候，那么你就是爱上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