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得住楼诗稿•赏析》
竹庄新篁
[清]李媞
雷雨声中早出尘，
与梅恰好作芳邻。
看时何必从头问，
也是此君旧主人。
01
【注释】
竹庄新篁：本诗为晚清女诗人李媞《申江十景》组诗之一。竹庄，据其侄李味青所编《易园三代清芬集﹒犹得住楼词稿》中诗后小注称“竹庄旧为春颿世父别业”，即竹庄曾为春颿伯父的别墅。新篁，指新生之竹，笋中抽新苗，有枝没有叶，新篁长高后才放叶，另亦可指新笋。
芳邻：好邻居。
也是此君旧主人：李味青《易园三代清芬集﹒犹得住楼词稿》中作“也算此君旧主人”。
02
【译诗】春雷润雨中新竹破土出尘，恰与春梅相伴结作好邻居。相看时不必从头询问缘起，我也算是这竹子旧日主人。
03
【赏析】
李媞其人，据民国《上海县续志﹒卷二十五贤妇才女补遗》记述“幼有异禀，过目成诵，娴习经史，工诗文，诗才高逸，似孟郊、贾岛”，而汪能肃在《犹得住楼遗稿跋》中提及其诗词，亦“竟目为女孟郊也”。“女孟郊”之评，当可作为品读李媞作品的一扇窗扉且去轻扣。
世人言及孟郊，必称其精思苦吟、穷愁苦恨的“诗囚”之风，结合李媞婚姻不幸、自沉而亡身世，多觉“女孟郊”之风亦是“诗境幽怨，吐词悲凉”。那么我们读其《申江十景》组诗时，是否也只能以这样的“郊寒岛瘦”来解如许哀婉的“女孟郊”呢？窃以为世有百态，人自多情，故而诗各有味，孟东野并非终身苦吟，其诗亦非全然硬语，晚明诗论家许学夷肯定其五古“不事敷叙而兼用兴比，故能委婉有致”，韩愈喜其“敷柔肆纡余”，而孟流传于世佳作多是《游子吟》这般语浅情深之作，晚清“女孟郊”李媞的作品是否也可寻其一二之迹呢？今以《竹庄新篁》一诗为例，浅谈其字清意远、言浅情深、语淡味浓特点。
一．以平生致：诗语平易，不着声色
《竹庄新篁》全诗二十八字，语词洗练明白，不以华丽辞藻愉悦众人耳目，更无任何孟郊苦吟好用的佶屈聱牙之词、辟字险韵之语，反呈现出字字平淡、句句平易之态。都道“静水深流，远水无波”，冲淡诗语下的“有致”在字里行间亦可见一斑。
该诗写竹庄新生之竹，于春雷阵阵春雨绵绵中破土而出，首句只用“出尘”二字写其出土之势，此后只在尾句以“此君”呼应，作为一首咏物之作，似乎写物用词过于吝啬。但观全诗，新竹之咏却是贯穿始终的，其间起到草蛇灰线作用的正是诗中几处最常见不过的虚词。
雷雨中喜见新篁发几枝，一个“早”字点出竹未出笋先有节的特点，早在春雷醒天地、春雨润万物之前，篁竹早在土中蓄势待发，故能在惊蛰破冬、春回大地时应时破土，彰显其蓬勃生命力。“早”字将新竹破土出尘的时态前推，延展到眼前景未发生时，使蓄势之静与“出尘”之动相呼应。而“出尘”一词，既可以字面作“破土”之意，也可缘着竹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所象征的君子形象，解作“超凡脱俗”之意。破旧土，得新生，破俗尘，自超然，这种自然而然的理趣之妙、张弛有度的情景之感，皆在一个“早”字。
首句只写新篁初生势不可挡，次句仍不写其形其色其枝其叶，而以“恰好”写梅竹双清之美。从“花中四君子”到“岁寒三友”，物以类聚处，梅竹最相亲，品性亦相似。“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元]王庭庭筠《绝句》）”，梅花间竹中曲直协一的错落布局，梅竹合一时红绿相映的清艳双绝，新篁出土后乍见梅花作伴的意外惊喜，尽在“恰好”之处。前句之“早”更似是为此间之“恰好”做准备，缘来你也在这里的妙不可言，使人读之会心一笑。
矛盾在《风景谈》中说因为有了“人”，所以风景才能生致，生活方能有所情趣，而李媞《申江十景》中也将景与人和谐统一，生成故事，本诗后两句亦如此。第三句“何必”二字，以反问语气表不必之意，既然相看两不厌，何时缘起不必问。那么相看者谁？所问者谁？末句“也”字将“旧主人”引入，还可算得上是这新篁的旧时主人，又由眼前问联想至旧日事，拓展了字词所言时空，丰富了诗句所写内容。尾句将写诗之人与所咏之物相合一，“此君”成为旧主人格形象投影写照，而竹之苍劲有节、虚心自持、潇洒脱俗，前人之述备矣，作为一位自小受到良好知识教育、且能走出闺阁在公众空间与男性长辈和作者群体唱和的才女，其个体觉醒和才名意识更胜前代才女诗人，也自不必再走寻常路，多做对新篁声色形态上的雕琢，而更可能于“淡中藏美丽，虚处着工夫（[宋]方回《瀛奎律髓汇评》卷十）”，力求平易诗语中求趣味，不着声色里言情志。
二．以淡写浓：善用白描，不事敷叙
孟郊古淡闲雅之诗多受人好评，其人其诗善用白描，不用典故，不事敷叙，常常给人以“冗繁削尽留清瘦（[清]郑燮《题画竹》）”之感，而“女孟郊”李媞这首写竹之诗也很有“新篁写得四三茎，浓淡相兼自有情（[清]郑燮《新篁》）”之味。
前两句林中新竹对庄中故梅，清淡一笔正面写竹的动态，又因“出尘”一词本身多义的解读，也可视为对其品格精神的赞许，进而将之与后句同样超凡脱俗、傲然不群之梅相联系，君子之格的双重强化，诗人对竹之爱浓郁可见。
后两句虽只写何必问、也算是的旧主人之答，但答语之前必有问，问句之前还有看。一“看”一“问”一答，叙事条理清晰，白描之笔明显，但就在这三个动作中，我们是可以读出一些别样的多元的意味的。
“看”，谁人相看？此间主语被省略。瞻前顾后，“看”的实施者可以是多解的。“看”字作为一个主动的动作实施过程，后又接以“此君旧主人”之答，因此可以视为诗人游春颿世父旧日别业竹庄，与同游之人共看新篁，游伴探问诗人缘何熟悉此间种种，诗人有所感怀既而有答。无论是“也算”的曾经沧海，旧日别业物是人非，抑或“也是”传达的人竹相应，情不随境迁的自信洒脱，都可见诗人对竹庄新篁念念不忘、心之所衷。
“看”者在此也可视为前句之梅。既是“芳邻”，也可相问。梅花且来问诗人为何能和竹庄新篁有如辛稼轩般“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心心相惜？诗人忆及曾经此处为春颿世父别业，自己也曾到过此间，如今自己长辈故去、所遇非人，无物可喜，就算是难得的师长亲友唱和互答也只能解一时之愁苦，莫如以深情倾注于自然，人与竹互观互赏，互猜互解，将“旧主人”之情谊得以延续和深化。这种女性作者以独特人格关照周遭世界、欣赏自然之美，从而寄寓个体相对独立的自由与快乐的抒写方式，某种程度上也是王阳明“心学”所倡“怡神养性以游于造物”的自由之风影响闺阁文学的延续。
由“看”到“问”再到“答”，答者是不是就一定是诗人自己呢？若以梅君可做探问者来看，答者其实未必非要是真人。诗题为《竹庄新篁》，有“新篁”，就必有旧竹。郑板桥在《新竹》一诗中写道：“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新竹的蓬勃生命力让人无法忽视，在最初响雷斜雨的声势中破土而出，在此处又与旧时老干相呼应，本是同根复同气，自是不必从头问，“旧主人”同根出新竹，修竹茂林之势指日可待，又将诗境延拓至诗外，相惜相顾、相慰相依之情自然流露。
故此，李媞此诗虽用白描之笔写相看相问相答，但在淡墨勾勒之中写得深情厚谊，于新篁四三茎之外可作多元写意解析，“言归文字外，意出有无间”，也可算是得了孟郊语淡情深之趣了。
三．以简蕴丰：以我观物，有我之境
《半山文集》中说：“人生就两件事，一件事拿事儿把时间填满，另一件是拿感觉把心填满”，于是“女孟郊”李媞在“雪窗无事”时写诗唱和来将枯燥冬日填满，恰如孟郊用苦吟赋诗将自己穷困愁闷人生填满；李媞将自身情感融入所咏之物，让情志意趣把心之容器填满，亦如孟郊清峭寒瘦的自我抒写使其作品不着色相、直指情态。
在《申江十景》组诗小序中，李媞称家乡“数十年来人文蔚起”，《竹庄新篁》又是应教授自己读书识字且知她“儿女深衷”的花史舅氏要求的唱和之作，一个自恨“不作奇男”的才女能得到这样立言抒怀的机会，何尝不是有赖于当时家庭、政治、文化等社会环境中地位的提升、眼界的开阔呢？无论最后她是因何缘故选择了自溺而亡，她内心里个体意识的觉醒和对自我人格的追求，以及戍子年（1828年）时唱和亲友之作时的状态心境，应当都是有着一定积极的生命亮色的。这种亮色在其诗歌创作中表现为以竹为友，以梅为伴，自然问答，张弛有度，以短短七绝写取云间名胜十景之一，以“出尘”二字聚焦新篁生机之姿，以几处虚词委婉生出情思之致，以素淡白描勾画字外可能情境，达到“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这般写筋写骨写精神的效果，同时让人在反复品读中不断得到新鲜的审美趣味，和对其内心生活、情志意趣、人格追求有了新的体认与理解。
李媞的才华从小受家族肯定并培养，其所受到的良好知识教育使之内心中对个体意识的觉醒和人格尊严的追求极为明显，这种自恨“不作奇男”、“愧不能海阔天空”的性别焦虑和内在渴望，也让我们看到了类似《竹庄新篁》这样自比青竹有节君子风，期待志同道合者相伴的托物言志之作。这样的作品少有哀怨色，毫无脂粉气，尽脱甜熟风，体现了李媞柔中带刚的一面，在竹庄看新篁时，能以其觉醒之自我来观自然之物，使初生新竹亦着其色彩。
郑燮《竹石》说画竹，“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不须日报平安，高节清风曾见”，今观李媞《竹庄新篁》，亦是以少见多、以平生致、以淡写浓、以浅入深、以简蕴丰，因其个体觉醒、自我抒发、情志追求这样的情格灌注，进而做到语浅情深，故被“目为女孟郊”，亦有迹可循也。
【文献参考】
1.[清].李媞.《犹得住楼词稿》[A].李味青编.易园三代清芬集[D]民国29年（1940）
2.《清代上海女词人研究》.[D]范玉婷.华东师范大学.6月
注：作者系上海市七宝中学教师|闵行区王林语文工作室学员
诗性与理性的语文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