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与古龙，他们的武侠世界，从笔风到架构，从故事到内涵，都有着极为明显的差异，金庸讲究大开大合，侠之为民，古龙崇尚绵里藏针，只谈灵魂。
如果用一个更为直接的解释去说，便是金庸说全了一个人的所有外在，包括他的出生、成长、生老、死去，总之你能看到的一切，他都说了……而古龙在说的却是一个人的所有内心世界，糅合了他的精神、孤独、历练与独处，他说的，全是你看不到的……
这是他们的笔风所致，却也是他们的成长经历所导，一个生而向阳，故而崇尚侠义，一个生性孤僻，故而享受孤独。
他们二人的精彩，是两种不同风格的精彩，不谈高下，只分喜好。
而如果有一天，有人把他们合在了一起，用古龙的孤独为里，用金庸的侠义为表，那这样的江湖，又将会何样？
1992年的9月，王家卫带着一批人，就做了这样的一件事情，这部电影便是《东邪西毒》，而在那里将会有两个江湖，一个属于金庸，另一个属于古龙。
壹：它说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01：不疯魔不成活
1993年的6月，王家卫在所有前期的准备妥当以后，带着当年香港影坛的半壁江山，杀进了陕西榆林的戈壁滩，转瞬的光阴，满天的风沙便刮了一年，这一年里“逼疯了”林青霞，“击倒了”张学友，“弄垮了”梁家辉……
梁家辉不止一次的在人前回忆这段拍摄经历，他用到最多的一个词是“痛苦”，他痛苦的不是漫天飞舞的黄沙，也不是错过了一年只有一季的桃花，而是他看不懂，也听不懂，他说：“每日除了坐着喝酒，望着渐渐落下沙坡的夕阳，我们再也无所事事，已经没有人知道王家卫想要拍什么，整个剧组最大的一种氛围是沉寂”。
1994年的9月，又是一个桂花开满天的日子，距离1992年的9月，桂花已经谢了又开两次，而王家卫他们究竟有没有看到榆林的桃花，我们并不知晓。
重要的是那一年的9月，电影终于公映。
而那一帮子被丢在戈壁滩上的人，来来回回数次以后，终于结束了一段“修心”的旅程。
是的，修心。
这是整部电影最大的精髓和内涵，也是王家卫捣鼓了两年，最终送给观众，送给香港的这些大佬们的唯一礼物，它没有绚烂到极致的武侠招式，也没有纵横千里的快意恩仇。
它拥有的全部，就是一个个小小的“杀手客栈”，以及翻来覆去说了千遍的老黄历。
02：一间小小客栈
欧阳锋（张国荣 饰）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客栈，但它不贩卖酒水，不经营客房，他的店只对两种人开放：前来求他办事的人，以及帮他办事的人。
而那个需要办的事，通常都是杀人。
整部电影里的所有人，便可以用这间小小的客栈，划成三种：
帮欧阳锋杀人的人：洪七（张学友 饰），武士（梁朝伟 饰），以及黄药师（梁家辉）。
（我们虽然在电影中从未见过黄药师帮欧阳锋杀人，但欧阳锋的客栈能够来的人，除了朋友便是杀手，而黄药师是欧阳锋的朋友么？）
求欧阳锋杀人的人：慕容嫣（林青霞 饰）、孤女（杨采妮 饰），以及一众村民。
他们牵绊的人：桃花（刘嘉玲 饰）是武士的妻子，嫂子（张曼玉 饰）是欧阳锋大哥的妻子，还有那个洪七的妻子。
当这些事、这些人，被摆在眼前的时候，你便会发现武侠世界里做杀手的总是男人多，而请别人杀人的却又总是女人多，出现如此情形的原因，也许便是男与女之间的那点爱。
情到深处时的爱，可以让人缠绵，分手决裂时的爱，又会让人受到伤害，而伤害多半都是给到了女人，于是女人就成了欧阳锋最大的顾客。
03：故事里，谁是谁？（王家卫版）
在电影《东邪西毒》中，有四个男性人物是独立和立体的，他们是欧阳锋、黄药师、洪七以及盲武士，而有四位女性人物，却是重叠和虚化的。
第一对是慕容嫣与慕容燕的一体双生，人格分裂。
黄药师年少轻狂，酒后妄语时，曾对女扮男装的慕容嫣说：“如果你有一个妹妹，我会娶她”，但慕容嫣没有选择直接告诉黄药师“其实我是一个女儿身”，而是选择了用另一种方式，她“创造”了一个妹妹，于是她带着自己的灵魂，换了一个躯体，在约定好的花树之下，等着黄药师来兑现他的诺言，然而黄药师食言了。
黄药师食言，是因为黄药师心里有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便是“桃花”。
桃花与大嫂是另一对虚化和重叠的人物。
桃花是武士的妻子，大嫂是欧阳锋大哥的妻子，黄药师是武士的好友，黄药师也是欧阳锋的好友。然而黄药师却爱上了桃花，也爱上了大嫂，辜负了两位朋友对他的这份友情与信任。
在武士的口中，他对欧阳锋说：“自己的妻子爱上自己最好的朋友黄药师”。
其实并不是，因为武士就是欧阳锋的大哥，他的妻子桃花，便也是大嫂。
黄药师在离开白驼山的时候说“从一开始我就输了”，然后他给欧阳锋带了一坛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的“醉生梦死”！
他为什么输了？
因为桃花心里爱的不是武士，更不是黄药师，而是一去多年，再未回来的欧阳锋，所以他输了，因为他永远得不到桃花的心。
有人说欧阳锋与黄药师其实也是同一个人，如果真的如此，那武士说的那句：我的妻子爱上了我最好的朋友，便是真的。
但黄药师并不是欧阳锋，黄药师的生性豪放不羁，风流多情，所以他可以酒后轻佻慕容嫣，又可以在白驼山轻易爱上“大嫂桃花”，其后他还会爱上另一位女子，或许便是黄蓉的母亲，又或其他的某些人。
欧阳锋相比黄药师则痴情的多，却也怯弱的多，他一生只爱桃花，却把桃花等成了大嫂，他说“不被人拒绝最好的办法，便是先拒绝别人”，于是他不敢开口，干脆逃离。
盲武士是欧阳锋的大哥，他的一生悲情，幼时便被断言“30岁以后必将失明”，他在即将失去光明之前，从西到北，跨域整片沙漠，想要寻回丢失的弟弟，让欧阳锋代他回去好好的看看桃花。
（不要晕，上面的这两段，便是王家卫说的一切，他的“文艺范”如果按照等级来算，应该可以算深度晚期，所以对于普通的我们，下面的一段，兴许更合适）
04：直线向前的剧情脉络（翻译版）
欧阳锋与武士是亲兄弟，自幼相依为命，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有一个叫桃花的女人走了进来，兄弟二人都爱桃花，然而桃花却只爱欧阳锋。
但害怕被拒绝的欧阳锋，却从未开口对桃花说“我爱你”，于是桃花在等，等那三个字，因为桃花也并不确定欧阳锋就一定也爱她。
于是二人就此错过。
再回首时，桃花成了大嫂，欧阳锋则远离了白驼山，去了塞北的沙漠开了一间小小的“杀人客栈”。
过去的几年里，有人求他杀人，如孤女；有人帮他杀人，如洪七。
也有人成了他的朋友，如黄药师，却也给他带来了避之不及的烦恼，如慕容嫣。
黄药师是欧阳锋的好友，于是他去了白驼山，见到了武士，然后也成了武士的好友，也见到了桃花，于是又爱上了桃花。
但论名分，桃花是武士的妻子，论爱意，桃花只钟情欧阳锋。
所以，黄药师注定从一开始就输了，得不到人，更得不到心。
等到黄药师离开的时候，桃花拜托他给欧阳锋带一坛酒，桃花说“这是醉生梦死，喝了便会忘记一切”。
而桃花究竟是希望欧阳锋忘记她，还是希望欧阳锋忘记自己的怯弱，继而对她开口说那三个字，我们并不知道。
我们知道的是，在客栈里，黄药师喝了，欧阳锋后来也喝了。
再后来的日子，武士成了盲武士，来找他的弟弟欧阳锋，死在了沙漠里，而欧阳锋酒后梦醒，回到了白驼山，做了西毒，一切成空的黄药师则去了东海，住在了桃花岛，世人称为东邪。
而因为帮欧阳锋杀人，被断了一指的洪七，则成了“丐帮帮主”洪七公。
贰：它为何要这样说故事
05：一锅炖的哲理
在《东邪西毒》的电影开头，有这样一句话，极为显着，它写道：“佛典有云，旗未动，风也未动，是人的心自己在动”。
这句偈语是一种宣告，它在代替王家卫告诉所有人：我想说的就是一场哲理的大锅炖！
于是在整部电影中充斥着大量的哲理性话语，有些是历经红尘诸事，才可最终明白，有些则是看遍世间所有，也未必可以最终体会，有些你大可不必理会，而有些却会勾起你的斑斑回忆。
反正该说的，不该说的，王家卫一股脑的都说了。
至于看客们，有没有懂，这些都不重要，如开头那句，旗动？风动？还是人心在动？哪有答案，又何须答案，你看到的便是你看到的，你体会的便是你体会的，看不到的就是看不到的。
而另一个问题，却要比弄懂这些劳什子的哲理更有意义，那便是王家卫麾下的这些人物，为何一定要被王家卫如此的折磨和撕扯？
（题外话：由于《东邪西毒》整个剧组的拍摄延期，当然首要原因是王家卫已经愈发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天马行空，于是原定1993年贺岁档上映的计划，便即将面临搁置。此时刘镇伟临危受命，拉了原有的这班人马拍了另一部“东西合并”的电影，而颇为尴尬的是这部紧急赶工，风格极端豪放的电影，却最终在人气与口碑层面全面的超越了《东邪西毒》，这部临时赶工的作品便是《东城西就》）
06：每一个英雄的背后，都是凡人
英雄不谈个人情感，只有凡人才谈，如金庸所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金庸笔下的诸多大侠，将这种理念践行到极致的却也只有两位，一位是与襄阳共存亡的郭靖，一位是跳下山崖的萧峰，他们两人最大的特点是把“家国”放在了第一位，为此他们可以抛下“双宿双飞、塞外牧羊”的个人私欲。
但古龙笔下的人物，则完全相反，他们可以为了女人背弃整个家族，也可以为了友情而放弃爱情，他们不受世俗规定，他们只尊求内心喜恶，讲究一个逍遥自在。
古龙从心，金庸从理。
如果说金庸笔下的是英雄，那古龙笔下的多是凡人。
而凡人到英雄，不是一蹴而就的，这个过程，便是古龙到金庸，也是整部《东邪西毒》所要表达的，也是那些大人物们为何要被如此撕扯的原因。
因为想成英雄，就得煎熬。
我并不知道王家卫先生看不看古龙和金庸，但他的《东邪西毒》却真切的糅合了这两个大家的两个江湖。或者更准确的说，在欧阳锋没有回到白驼山成为西毒，黄药师没有去到东海找到桃花岛之前，他们都是凡人，他们的一切风格皆如古龙，喜欢用故作的苦大仇深，来打发消沉的时间，他们看似成熟的背后是不成熟，所以他们需要历经岁月洗礼和折磨，然后再体会世间的分分合合。
当他们度过这些岁月，被抹去棱角，被爱情伤了百遍以后，他们开始了大彻大悟，或者心如死灰，总之他们不再外露情感，不再轻易的与人轻吐妄言，这时他们便成了金庸笔下“射雕英雄传”里的人物，一心为民，再也不谈个人情感和私欲。
于是金庸笔下的人物，没有被金庸写出来的挣扎一面，便这样被王家卫写了出来，而古龙笔下的人物，没有等到的光明未来，也这样被王家卫在结尾处三言两语勾了出来。
是的，王家卫就这样用了金庸的躯壳和人物，装了古龙的灵魂和表述，然后合在一起，成了他的《东邪西毒》。
叁：它是武侠片，还是文艺片？
07：起名必四字的王家卫，最爱的是啥？
《东邪西毒》问世以后，关于它究竟更像文艺片还是更像武侠片的争论，便从未停歇，当两边谁也无法说服谁以后，它便有了这样的一个称呼：“另类武侠的巅峰”。
王家卫自1982年出道以来，论及和武侠这一元素相关的作品只有两部，除却《东邪西毒》，另一部便是《一代宗师》，而颇为相似的是这两部古装武侠电影，都透露着浓郁的文艺气息，如果再加上《春光乍泄》、《重庆森林》、《花样年华》，你会发现，什么江湖？什么黑道？文艺片才是王家卫的挚爱，于是武侠也好，黑道也罢，都不过是王家卫服务于文艺的一种笔法。
于是爱他的人，便沉醉，不爱的人，便多会说上一句：这都啥跟啥。
08：塞外山色惹人醉，江湖能有几番味？
江湖绝不只有一种味道。
徐克的江湖追逐“潇洒”，它说“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胡金铨的江湖追逐“恩仇”，它说“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程小东的江湖则又追逐“痴情”，他说“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等到了王家卫，他追逐的是一种简单，它的电影音乐里只有曲，没有词，像极了他的世界里，只有黄沙、鸟笼和斑驳的湖光山色，浓郁的死灰，极简的黑白，而除此以外，我们再也找不到多余的色彩。
这种味道的江湖，自然也是江湖，只是你爱，还是不爱？
（文/影评菌）
